抹血称快意,纵死何足惜;
了却恩仇事,断弓诉豪情。
孙秀见淮南武士骁勇,一时战之不下,欲使太平钟击杀淮南王,又恐赵王性命不保,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怒道:“气杀我也。”两军交战,喊杀连天,孙秀见势不妙,令部众撤入相府,合兵一处,内外相持,从辰时至未时,仍难分胜败。
此战起于仓促之间,又在城中,百姓关门闭户,远近官吏更是知晓,然皆是旁观,两不帮衬,静待结果。有一人在府中,也是知闻战事。此人非他人,正是五部大都督刘渊,又有竺法首、陈士伦、孙伯度、虞士雅四位护法,各立左右。陈士伦说道:“自太傅杨骏伏诛,大都督称疾不朝,闭门不出,远离庙堂,如今贾后毙命,赵王当权,淮南王起事,大都督何不一纵才志,以为后事也。”刘渊思忖片刻,问道:“我若出战,或助赵王?或助淮南王?”孙伯度回道:“赵王蠢钝,淮南王英武,当助淮南王也。”竺法首、虞士雅皆望向刘渊。刘渊笑道:“自古天子有名,臣子名,是为福也;而天子名,臣子有名,是为祸也。淮南王英武,自有决断,于我何益;赵王蠢钝,却有孙秀,亦于我何益?我观此二人,皆非长久之主,且静观其变,切莫木秀于林,堆高于岸。”四护法齐道:“大都督远见卓识,我等随听调遣。”
宫城之中,也有一人,乃中书令陈准,早对赵王专权不满,此时入值宫中,见淮南王起事,有心助之,即进谏天子:“二王用兵,相争多时,于国不利,陛下应遣使,持白虎幡于淮南王,令其解斗。”惠帝不知陈准话中蹊跷,原来司马炎在时,为号令诸王,故设二幡,一为白虎,二为驺虞。白虎为催战幡,驺虞为解斗幡。陈准正话反说,欲正淮南王攻伐之名,乃出圣上之命。惠帝只道:“二王争斗,满城尽知,终是不美,中书令之言,甚合朕意。”遂令司马都护伏胤,持白虎幡,至淮南王军中,出解战事。
伏胤接旨,即取白虎幡出宫,路经门下省,恰遇一人,乃是赵王之子,汝阴王司马虔。那司马虔见伏胤持白虎幡,率骑兵四百,直奔相府,心知有异,忙拦住去路,问道:“将军何往?”伏胤见是赵王之子,不敢怠慢,回道:“奉天子诏,欲为二王解斗。”司马虔忙道:“将军手持白虎幡,明明催战,怎是解斗?”伏胤答道:“我乃奉旨而行,其余不知。”司马虔自思:“此幡若出,相府之兵必以为淮南王起兵,实为帝命,如此我父危矣。”遂躬身上前,小声言道:“将军可借一步说话。”伏胤会意,令部众原地待命,即与司马虔并入省门,司马虔见四下人,说道:“天子令将军持白虎幡,而言解斗,必出自小人之谋,我父向来待将军不薄,将军若能助我,定禀报家父,拜为大将军,富贵同享,誓不失言。”这伏胤乃贪杯怀诈之人,心道:“救赵王于水火,得一世之富贵,此天赐良机也。”遂道:“殿下且去相府,我自有变通之计,定不辜负相王。”司马虔大喜,又再三嘱托,方拜辞而去。
伏胤复回宫中,取了诏书录板,将白虎幡放置板中,即率众至淮南王军前,取板遥示,大呼:“我今奉诏,来助淮南王。”司马允得报,打马远视,见伏胤手持笏版,心中大喜,直道:“天助我也。”忙令开阵放入。伏胤率四百骑兵入阵,司马允下马受诏。伏胤行至半路,忽拔出利刃,大喝:“司马允擅自称兵,罪在不赦,天子有诏,速斩勿论。”众人闻言,皆相顾愕,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司马允迟疑片刻,待回过神来,伏胤已至身前,举刀便砍,遂举剑一挡,怒道:“贼子安敢欺我。”言未毕,阵中已是大乱,伏胤所率四百骑兵,趁众人不备,一路砍杀,淮南兵折损甚重。司马允气极,喝令左右围杀伏胤。司马虔早报于孙秀,孙秀在内,瞧得明白,遂登楼作法,那太平钟嘤嘤升起,只闻平空一声炸雷,现出五霞,直直打了下来,司马允不及反应,已被罩住,少时一声钟响,霞光四射,可怜司马允,乃武帝第十子,受制于奸诈之徒,顷刻化为一摊血水。
淮南兵见主帅身死,群情激愤,誓诛伏胤。伏胤大喝:“我奉天子诏,诛杀司马允,你等不走,欲待灭族乎。”遂令四百骑兵集聚,那孙秀率相府兵而出,以成合围之势,孙秀知淮南兵厉害,即祭起太平钟,喝道:“司马允擅自称兵,罪该万死,你等受惑蒙蔽,情有可原,如今天子明诏,除允家外,胁从罔治,你等欲抗旨作乱否。”众兵闻言大骇,又见太平钟祭于空中,知此宝厉害,人能挡,且群龙首,大势已去,遂纷纷奔逃。
相府之危既解,赵王出府,遂拜伏胤为大将军,犒赏三军,又令伏胤收捕淮南王同党,一体同罪。陈准忧惧而死,淮南王三子被诛,坐罪牵连者数千人。孙秀趁势进言:“石崇、潘安皆奉允为逆,应该伏诛。”赵王当即应允,遂遣二队甲兵,擒拿二人。
石崇正与绿珠,在崇绮楼作乐,静候佳音,忽见大队甲兵破园而入,料知有变,长叹一声,颓然坐下,旁顾绿珠道:“我今为你得罪了,奈何奈何。”绿珠心知不妙,大祸临头,即涕泣道:“妾出自渔家,得君侯眷顾,荣宠至极,以为报,当效死公前,不令公独受罪。”说罢,抢步临轩,纵身一跳,跃楼而下。石崇大惊失色,即时跳起,抢步去拉,却是一个扑空,眼见得绿珠,似断线风筝,悠悠直落,少时坠在地面,头破血流而死,远远望去,犹如杜娟啼血,牡丹落红。后世杜牧有诗为叹:
繁华事散逐香尘,
流水情草自春;
日暮东风怨啼鸟,
落花犹似坠楼人。
石崇见状,悲从心起,嚎啕大哭,泣道:“可惜、可惜,我罪亦不过流徙交广,爱妾何必如此。”正悲切间,甲兵已上楼来,押石崇驾车下狱。行至半途,又有使者传书,押石崇赴东市。至东市,石崇下车,见潘安也在,方知赵王要将二人处斩,长叹:“奴辈欲图我家财。”旁有押吏应声而道:“早知财足害身,何不散给乡里。你当日在荆州搜刮民脂,劫掠客商,聚不义之财,葛洪御前状告,让你侥幸脱逃,然善恶因果,终有报时。”石崇言以对,于是回望潘安,呼道:“安仁亦遭此祸么?”潘安闻言泣道:“可谓白首同所归。”临斩官一声令下,二人引颈受戮,并诛及三族,石崇家产籍没,有司按录簿籍,得水碓三十余区,苍头八百余人,田宅货财,连同金谷园,一并没收。
司马伦既除悍后贾南风,又杀大臣张华、裴頠,更平淮南王司马允,权倾朝野,人相逆。孙秀见机,嘱使群臣,皆至相府称道功德,言道:“赵王为国除害,功德巍巍,当加九锡殊礼。”众臣齐声附和,司马伦摇首说道:“我乃天子之臣,为天子尽忠,本来为臣之道,何敢以寸尺之功,而得上公九命乎。”众臣进劝,司马伦坚持不受。
孙秀见状,立率百官上朝,进谏天子,齐称赵王功于社稷,当赐九锡之封。惠帝哪敢不从?即加司马伦九锡之封,又加孙秀为侍中兼辅国将军,仍领相国司马,相府增兵至二万,与禁中宿卫相同。孙秀投桃报李,为帝说合:“庶人贾南风作逆,现已伏诛,如今皇后虚位,望陛下广选良女,以为继后,母仪天下,也是社稷之福,庶民之福。”惠帝闻言,喜笑颜开,即道:“朕早有此意,只不知哪家女子为好。”孙秀谏道:“尚书右仆射羊瑾孙女,侍中羊玄之之女,羊献容是也。此女姿容秀媚,倾国倾城,人言乃我朝第一美人,可为皇后。”惠帝大悦,遂道:“如此甚好,册封之事,便由卿家殚虑。”于是退朝。赵王不解,问孙秀:“如何为帝说亲?”孙秀释道:“为天子选一女子,而使天子怠于朝事,赵王独美也。”赵王方解其意,称赞孙秀。
永康元年仲冬,曲尽客衣,朔风寒梅,岁云暮雪,蔼阳晴照,天子下诏,册封羊献容为后,赐白縠、白纱、绢衫,并紫结缨,令盛妆启行,入宫成礼。那羊献容换上翚衣,出得庭来,只见好样貌:黑发如瀑,挽牡丹髻,戴凤飞九天如意玛瑙镂空冠,左右翡翠相应,眉若轻烟,凤眸潋滟,朱唇皓齿,颈挂金丝飞云链,身披五色烟翚衣,手拈如意,步生莲花,端得是风华绝代,国色天香。侍女上前,扶皇后登舆,却不料足登舆车,忽翚衣起火,那火也是奇怪,非是红火,而是蓝色,火不灼人,只在衣上燃烧,腾腾而燃,吓得羊献容花容失色,魂胆飞扬,跌下舆车。左右侍女看呆,半晌方回过神来,赶忙扑救,又有人寻了布条乱打,好半天将火灭熄,扶起羊后,察看全身,所幸未有受伤,然一身翚衣,已是半成焦黑。羊后见时辰耽搁,心中焦急,忙脱去原衣,复回庭中,另寻得一身华服,赶紧出来,登舆入宫,与惠帝成礼。
惠帝见羊献容,花容月貌,不由心花怒放,口称甚好,遂拜后父羊玄之,为光禄大夫,特进散骑常侍,加封兴晋侯。天子成婚当日,皇后翚衣着火,一时举朝知晓,纷纷议论,皆称不祥。司马伦闻此怪事,也是称奇。孙秀在旁笑道:“何奇之有?不过是流火之相。”司马伦闻言,忙问:“何谓流火之相?”孙秀回道:“流火之相,乃取于诗经,所谓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皇后翚衣着火,正是流火。此火从东宫七宿之心宿而来,由中天渐往西降。亦为天子失位,当有新皇。”司马伦大惊,即道:“此言当真?”孙秀即回:“千真万确。”司马伦又问:“新皇当为何人?”孙秀闭目,口中念念有词,好半晌方道:“未有明示,然数日之内,必能知晓。”司马伦忙道:“如有明示,当速报于我。”
孙秀回府,召来赵奉,问道:“将军伤势如何?”赵奉回道:“已大碍,只是有些不便。”孙秀颌首又道:“虽断一臂,然亦能许国,今日且须将军出走一遭,事成之后,可保将军余生富贵。”赵奉大喜应允,孙秀遂耳语密授。赵奉得令,至深夜,潜入赵王府邸。司马伦酒醉正酣,忽然狂风大作,霎时一片漆黑,不由心惊,忙唤左右,未有人答,遂起得身来,欲往外走。兜兜转转,不觉之间,至后园廊桥,闻得水流鱼跃,心道:“怎到了后园?”正要回走,忽闻一言:“吾儿不见父皇,欲去何处?”司马伦四下察看,不见有人,心中惧怕,口称:“何人说话?”言毕,湖中腾起一股白烟,少时散开,现出一人,司马伦定眼细看,此人魁杰雄特,威严允惮,双目精光,狼顾之相,赫然乃晋宣皇帝司马懿,不由扑腾倒地,口称父皇。宣帝说道:“如今晋室疲弊,皇帝愚顽,天下已是不安,你乃宗亲,大雅宏达,材雄德茂,当固皇基,宜早入西宫,朕在北邙山暗中助你,你尽管行事,不必犹豫。”司马伦不知此乃赵奉所化,以为宣帝显圣,心头大喜,连连叩拜,说道:“儿臣定尊神旨,不负父皇期许。”再抬首,已不见宣帝踪迹,一切回复如常。
司马伦即召孙秀入府,告之宣帝显圣,孙秀闻言,遂倒地叩拜,口称万岁,司马伦大惊,忙道:“不可造次。”孙秀即道:“前日皇后入宫,翚衣着火,流火西降,今日宣帝显圣,命之早入西宫,正合天意。天意如此,不可违也,还望赵王早日登位,以固皇基。”司马伦仍有顾虑,说道:“但怕后世人骂为篡逆,如之奈何?”孙秀回道:“宣帝显圣,天降神旨,群臣焉能不服,且陛下尊皇上为太上皇,何为篡逆。”司马伦大喜,即道:“此言甚合我意。”孙秀又道:“陛下可在北邙山,建宣帝神庙,每日祷祝,当有神灵护佑。”司马伦称好,又迟疑片刻,问道:“群臣如何相告?”孙秀忙道:“权在陛下,但行妨,来日可在相府聚会百官,正告其事,若有不从,则立斩之。”
翌日,司马伦相府设宴,会集群臣,又令太子詹事裴劭、左军将军卞粹,充当相府从事中郎,作为帮手。张林率甲兵千余,侍卫左右。更使义阳王司马威、与黄门郎骆休,在内廷接应。令左卫将军王舆、前军将军司马雅,率甲士晓谕三部司马,护驾登极。
一切准备妥当,百官入府,推杯换盏,酒过数巡,孙秀拍案而起,道一声:“众位听我一言。”众人不知何故,面面相觑,孙秀按剑说道:“昨日相府后园,我晋宣皇帝显圣,降下神旨,言当今圣上,昏庸暗弱,力国事,而赵王乃晋室宗亲,素有贤德,定能除弊革政,廓清朝野,当速入西宫,我等百官,正当尊奉宣帝神旨,改立赵王为帝,即登大位,以任社稷。当今圣上,即为太上皇,众位有何言语?”百官闻言,个个目瞪口呆,不发一言。孙秀见众臣不语,又道:“赵王素有仁德,朝野仰识,天下共知,如今宣帝显圣,天意如此,众位不必犹豫。”遂令侍卫将宣帝旨意,传与众人,百官相看,仍是不敢答言,孙秀心头火起,拔出利剑,怒道:“敢不从者,灭其三族。”百官皆知孙秀乃狠毒之人,心下大惧,有仆射崔随私议:“这天下,乃司马家之天下,司马自家废立,关我等甚事,还是性命要紧。”于是伏地下拜,口称万岁,众臣见状,唯恐在后,纷纷倒地,向赵王称臣。
赵王见状大喜,言道:“众臣有功社稷,皆有封赏。”遂令王舆、司马雅率甲士入太极殿,百官随后,张林屯守诸门,孙秀领司马威、骆休闯入内廷。惠帝上座,见众人入内,不由惊起,问道:“爱卿这是何故?”孙秀喝道:“天下不安,人心不定,皆因你愚钝能而致,今奉宣帝神旨,受群臣拥戴,尊赵王为帝,望你禅让帝位,交付玺绶,即为太上皇。”惠帝呆怔片刻,忽抓起玺绶,一把抱在怀中,叫道:“玺绶乃先帝所授,不可予人。”孙秀上前欲夺,惠帝喝道:“我乃先帝之子,你这逆臣,胆敢夺玺。”孙秀虽是毒辣,然闻此言,终不敢造次。
一时所适从,正不知如何是好,忽一人厉声喝道:“自古天子,天之长子,权于神授,秉天意而治天下,你昏庸能,不堪掌理天下。今日赵王得宣帝神旨,禅受帝位,你怎好强占尊位。”众人一看,原是义阳王司马威,只见司马威一个箭步,冲上御阶,伸手便夺玺绶,惠帝紧抱玺绶,死死不放,两人便在殿上扭打起来,惠帝虽愚顽,却有力气,司马威夺之不下,心下恼怒,竟掰住惠帝之手,张口来咬,惠帝疼痛不过,尖叫一声,放开手来。司马威见惠帝撒手,忙抢过玺绶,跳下御阶。惠帝失了玺绶,坐于地上,捶胸顿足,大哭不止。孙秀令甲兵架起惠帝,押至太极殿,又令骆休假作禅让之诏,即付尚书令满奋,及仆射崔随,一同送玺绶往相府,禅位与赵王。
一班王公大臣,齐至相府,满奋宣诏,赐玺绶,司马伦假作谦恭,固让不受,众臣伏拜,皆道:“陛下功德巍巍,世人知晓,又得宣帝神旨,天与人归,望陛下早登太极,堪理天下,莫负天意。”司马伦遂道:“既是天意,朕愧受之。”于是备卤薄,乘法驾,昂然入宫,登太极殿。惠帝见赵王上殿,嚎啕大哭,甲士上前,摁住惠帝,与群臣北面而拜,山呼万岁。司马威献上玺绶,赵王受百官朝谒,大赦天下,改元建始。如此篡国,有诗为叹:
江山千古,阅尽人间百态;青史万卷,写透世事荒唐。君下臣上,人前鬼后,恩似朝露,心不如故。纸间三言两语,手中一笔春秋。终归是,你来我往,风水轮流转;到头来,浮生梦影,都随风化土。
君臣礼毕,惠帝仍在殿下号哭,司马伦心头火起,喝道:“废一帝,立一帝,古来有之,你虽德,朕念你乃至亲,不忍加害,从今日起,改金墉城为永昌宫,太上皇宜速迁住,诏不得入朝。”又道:“哪位宗亲,愿送太上皇去?”诸王不答,司马伦正要发作,忽有一人道:“臣愿护送太上皇。”众人诧异,不知此人为谁?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