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纷芸千般态,名利追求万古同;前人复往前人路,后人更有后人逐。
且说河间王令张方为都督,兵发洛阳,又约成都王共讨司马乂。成都王得书,问计众僚,有卢志进谏:“公侯曾有大功,而推辞尊荣,故得天下之心,如今司马颙一封书信,便要联兵入阙,岂非降格以求。依我之见,公侯只须陈兵关外,文服入朝,足可让天下臣服,长沙王必未敢反抗。”成都王闻言,不置可否,自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乃是戏言,人皆以为文当治国,武当开国,岂不知乱世须武,盛世亦须武也。如今长沙王当政,哪肯轻易交权。”又望一眼,不见刘渊,遂道:“且宣元海来府商议。”左右赶忙出府去唤刘渊。
少时,刘渊到来,成都王问道:“元海近日闭门不出,安居府中作甚?”刘渊忙道:“公侯天恩,授渊宁朔将军之职,不敢懈怠,故在府中研习治军之法,以备公侯之需。”成都王闻言笑道:“元海有此心,我心甚慰。今唤你来,乃是商议出兵之事,河间王邀约会师讨乂,你以为如何?”刘渊回道:“公侯退守邺城,乃是以退为进,论退至何处,终还是要进的。如今长沙王专政,天下共愤,公侯得天下之心,又有河间王相助,切莫失良机也。”成都王大悦,即道:“元海之言,甚合我意。”参军邵续谏道:“公侯与长沙王乃是兄弟,兄弟如左右手,不应自相戕害。”刘渊回道:“参军此言差矣,公侯欲入京师,乃是为天下计,未有加害长沙王之意,只是遣其还镇,怎可说是戕害手足?”成都王颌首说道:“元海所言极是,众卿可听明白。”众人闻言,不敢再议。
成都王又问众人:“既然起兵,谁可为将?”刘渊看一眼众人,禀道:“公侯起兵,渊当效犬马之劳,然近日堂祖差人来告,家中有丧,令我回故地会合,行送葬之礼,特禀报公侯。”成都王摆手道:“孤正当用人之际,元海不宜离去,可差人代行。然元海身带孝事,领兵不祥,可助卢志共守邺城。平原内史陆士衡乃名将之后,三代传承,可为前将军都督,统率三军。至于先行官,孤闻元海有二子,一个唤作白毛儿,一个唤作白眉儿,皆有万夫不当之勇,果真如此?”刘渊回道:“此言非虚,白毛儿乃我第四子,名曰刘聪,师承东达山薄云洞大通光菩萨;白眉儿乃我从子,名曰刘曜,师承米拉山盘木洞金海光菩萨,皆可为公驱使。”成都王叹道:“有儿如此,为父足矣。可令白毛儿为先行官,随军征战,白眉儿代你奔丧,勿须再言。”众僚辞别,依令准备。
待出王府,刘渊径入家宅,见过四护法,又唤来两儿,说道:“今番有大事将至,且听为父之言。”白毛儿,白眉儿齐至尊前,聆听教诲。刘渊命道:“白毛儿听好,成都王封你积弩将军之号,出征洛阳,先行破敌,若遇长沙王部,只许小胜,不许大胜,只许小败,不许大败,莫要贪功争名,切记心上。”白毛儿不敢违命,即道:“儿臣谨记于心。”刘渊又道:“白眉儿听好,右贤王差人前来,秘密相告,言汉灭以后,魏晋兴起,我匈奴单于,空有名号,却未拥一寸之土,未得一尺之基,已与平民异。如今司马氏骨肉相残,天下动荡,四海沸腾,正是我族复国兴业之时,五部众共推我为大单于,我借口奔丧,欲回左国城,奈何成都王不许,你代为父奔丧,与竺法首、陈士伦二护法先回,联络各处,召集五部人众,以待时机。”白眉儿忙道:“儿臣定当小心行事,不负父望。”刘渊又商虞士雅、孙伯度:“二位护法,可暗中相助白毛儿,再寻机离去,径回左国城,我自会归来。”二护法闻言,打稽首道:“大都督且放心,有我等在,安保公子事。”刘渊仰天叹道:“成败只在此也。”隐忍之久,也是英雄,有诗为证:
奈岁月催白发,独坐溪头望浮萍;
失意最把人消悴,但愿长风送万里。
男儿藏志莫心切,朝来暮去终有期;
他日守得大鹏至,十方翱翔登彩云。
且说成都王令陆机为前将军都督,统率北中郎将王粹,冠军将军牵秀,中护军石超,以白毛儿为先锋,领兵二十万,南向洛阳。河间王、成都王两路人马,齐进京师,早惊动长沙王。长沙王禀告天子:“河间、成都二王假言失政,兴兵中原,河间王以张方为都督,统兵七万;成都王以陆机为都督,统兵二十万,将至洛阳,不知天子如何处置?”天子闻言大怒,竟道:“颙颖二王若敢兴兵,内向京都帝辇,朕当亲率六军,诛讨奸邪。”遂令长沙王为太尉,都督中外诸军事,以御二王。长沙王自领大军,令司马王瑚为先行官,北拒成都王,又令皇甫商率一万精兵,往拒张方。烽尘滚滚,大战在即。
成都王行至朝歌,唤来白毛儿,见此子戴雉翎银翅冠,穿绣面素白袍,外罩麒麟吞云甲,背挎金手弯月弓,前发齐眉,后发披肩,目光如炬,形具神生,不由问道:“常闻刘渊有子白毛儿,不知此名何来?”白毛儿回道:“报主公,乃是我左耳天生白毛,故得此名。”成都王细看,果真见左耳下生有白毛,长约二尺,甚是奇异,又问:“既如此,那白眉儿想必是天生白眉,与你同故。”白毛儿回道:“正是如此。”成都王说道:“你父子三人,皆异于常人,尝闻天变异象,人变异相,可是如此?”白毛儿俯拜在地,回道:“公侯恩高义厚,我父子肝脑涂地,万死不足报公侯也。”成都王笑道:“孤随口一言,别他意,你背上这弓,甚是稀奇,不知如何使用?”白毛儿闻言,卸下弯弓,捧于身前,说道:“此弓名曰金手弯月弓,乃我师所赐,近可对打,远可射杀。”成都王疑道:“此弓当用何箭?”白毛儿回道:“我耳下白毛,正好为箭。”成都王叹道:“三山五岳,奇人异士,不可量也,你既为先锋,可领兵五千出北邙山,务必取胜,壮我军威。”白毛儿应道:“公侯放心,白毛儿誓死报效,定不负命。”遂出营跨马,领兵直向北邙山。
一路卷甲而趋,倍道兼行,至北邙山下,忽见前方旌旗似海,刀枪如林,一将带兵,势甚凶猛。白毛儿看来将,身高过丈,肚大十围,一双铜眼,两道秃眉,颏下络腮胡,掌中宣花斧,如狼似虎,煞是凶恶;来将看白毛儿,身形挺拔,英气勃发,却是小儿年纪,不免轻视,上前道:“哪里小儿,竟犯天兵?”白毛儿扬手说道:“我乃五部大都督之子,白毛儿是也,你且报上名来,莫作名之鬼。”来将闻言大怒,说道:“我乃长沙王帐下偏将,司马王珊,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忌日。”话毕,拍马举斧,那斧有百斤,一对就是二百斤重,劈将下来,势若千钧,声如雷霆。
白毛儿忙举弓一挡,斧弓相迎,只闻咣一声,二人各自后退,白毛儿心道:“这厮有些力气,不可小觑。”司马王珊自思:“小儿虽然年少,手上功夫,却也不赖。”思毕,二人又马打盘旋,战在一起。约二十回合,白毛儿见久战不下,心道:“今番乃我头战,必要取胜。”遂脚踏马镫,将马头一,一东一西往前跑,司马王珊掉马来砍,白毛儿反手拉弓,左手扯下白毛,认扣添弦,登时一道白气现出,变为一枝银箭,嗖地一声,如流星赶月,一发破的,正中额心,银箭复回手中,又化成白毛。司马王珊跌下马来,已是七窍流血,气绝身亡。众兵见主将身死,军心动摇,哪敢再战,白毛儿引兵冲杀,大破敌军,正是:
十年深山人不知,飞鸟翔鱼自相识;
今日一箭冲云雾,少年英雄少年诗。
白毛儿大破司马王珊,回营请功,中护军石超赞道:“少将军果然将门虎子,名不虚传。”众人称誉不已,又有北中郎将王粹说道:“今日少将军得胜,大振军威,当趁我盈彼竭,长驱直入,一举破敌。”白毛儿回道:“谅长沙王不足挂齿,我可引一军,卷甲衔枚,连夜行走,必得大胜。”都督陆机说道:“少将军旗开得胜,先记一功,然不可因小胜而大悦,长沙王大军在后,以逸待劳,我等不可轻举,且安营扎寨,步步为进。”冠军将军牵秀说道:“沙场胜败,只在瞬息,良机稍纵即逝,切莫踌躇观望,陡增变数。长沙王未料少将军如此本领,定然以防备,若不乘势而追,悔之不及。”陆机拍案说道:“长沙王兵精将广,据城而守,岂能轻取,你等恃勇冒进,不计后果,欲置三军将士于死地乎。我意已决,勿要再言。”王粹三人闻言怒起,甩手出营。
这壁厢,陆机大军迟疑不前;那壁厢,张方率七万精兵,直指宜阳。皇甫商奉长沙王令,引兵相拒,天子亲自送军出都,驻跸十三里桥,以振军心。皇甫商素来倨傲,想张方出身贫贱,甚大能,自不放在眼中,一路急行,恰遇张方。那张方身高九尺开外,方脸细眼,准头端正,四字海口,宽肩厚背,头戴火缨盔,身穿红袍甲,足登飞鸟履,手执九节鞭,仪表堂堂,威风凛凛。皇甫商认得模样,拍马叫道:“张方,河间王阴鸷善变,图谋作乱,你东风助恶,还不束手就缚,莫待玉石俱焚,悔之晚矣。”张方笑道:“皇甫老贼,似你见识浅薄,不知天高地厚,以逞狂妄,今番遇我,教你有来回。”皇甫商大怒,拨马举刀便打,也是虎虎生风,张方执鞭在手,却不慌张,待刀势已近,用鞭轻轻一拨,一反腕子,一个青龙探月,直奔皇甫商前胸,鞭势甚急,吓得皇甫商回刀一磕,却未料张方乃是虚招,手腕一转,直打天灵。皇甫商再躲已是不及,只得把头一偏,鞭打在肩头上,登时肢骨断裂,血肉模糊。
皇甫商大叫一声,掉转马头,打马狂奔,张方哪肯罢休,引兵追杀,直至十里地,方才罢休。皇甫商逃回宜阳,已是魂飞魄散,口称:“张方这厮,果真厉害。”左右扶下,看医敷药不提。至三更时分,忽闻城外大躁,皇甫商睡梦中听得金鼓喊杀之声,惊醒坐起,急问左右,回道:“张方趁夜袭城,已杀进来。”皇甫商闻言,衣不及带,急从后门而出,驾马出城,连夜奔回十三里桥,也不停留,护了天子,直奔洛阳。
将及天明,君臣至西明门外,正要入城,忽闻喊杀震天,北面冲来一军,为首正是冠军将军牵秀,原来王粹、牵秀、石超三人不服陆机,心生嫌隙,见陆机按兵不动,自引人马,前来搦战。牵秀往西,恰遇上天子回驾,又见皇甫商残兵败将,喜道:“踏破铁鞋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今番若得天子,长沙王不攻自破也。”遂令部众劫驾,皇甫商大骇,忙率军抵挡。这厢是仓皇出逃,那厢是志在必得,哪里抵挡得住,一触即溃,牵秀大喊:“射杀皇甫商者,重赏千金。”将士闻言,人人用力,个个使劲,皇甫商不着意,右臂又受一箭,跌下马来,天子见势,早已变貌失色,带了百余侍卫,也不管东西南北,见路便逃。
牵秀见皇甫商跌下马来,正要上前取其性命,却见城门大开,一支人马从里杀出,原来长沙王在城上,见銮驾回城,正要出迎,见牵秀杀至,急令骁骑将军司马王瑚率城兵来救,两军又是一阵混战,牵秀见司马王瑚兵雄将勇,心知难胜,不敢久留,遂令全军后撤,司马王瑚也不追赶,待长沙王出城,急寻天子,不见影踪。长沙王问皇甫商:“天子何在?”皇甫商回道:“乱军之中,不知去向,只隐约见往北而走。”长沙王令左右扶皇甫商进城,又令中书令王衍守城,自率一军去寻天子。
一寻数日,长沙王至北邙山深处,却见山高林密,渺人烟,料想不在,欲寻他处,忽闻探马来报:“前方见天子銮驾。”长沙王大喜,遂往前行,见一庄院,天子銮驾停于庄前,于是赶忙叩拜,喊道:“臣弟恭迎圣上。”好半晌,方见天子出来,身后有一女子,容貌清丽,眉宇飒爽。天子问道:“爱卿何故至此?”长沙王懵道:“臣弟见牵秀劫驾,急忙出城,遍寻不见,故率军四方查探,幸得上苍眷顾,得遇圣上,迎请圣上回京。”天子回道:“此处乐,朕且暂住几日。”长沙王忙问缘由,原来天子慌不择路,到此缑家庄,庄主缑公,膝下子,只有一女。天子见过,甚是欢喜,当夜便在庄上歇下,命缑氏侍寝,如胶似漆,恩爱不已,流连忘返。长沙王闻知,急道:“张方、陆机兵马俱陈京外,圣上不在,军心不稳,请圣上速回,以安众心。”天子不得已,只得携缑氏同乘一辇,命长沙王引路,迤逦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