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番风雨度伊水,洛阳城头数梅花;最是意气南归雁,不与落霞共天涯。
且说成都王退居邺城。齐王入都,心下仍是疑惑,谓众僚:“成都王放着大将军不做,却返回邺都,实乃咄咄怪事,天下竟有不恋权之人,奇哉,怪哉。”帐下葛旟回道:“哪个将军不贪功,哪个士子不好权,只是两雄不两立,成都王也算有自知自明,退身避祸罢了。”齐王颌首道:“言之有理,然东边一个王,西边一个王,一个王欲走,一个王欲留,如之奈何?”旁有路秀回道:“大司马说的可是河间王?此人首鼠两端,阴鸷善变,不宜长留京中。”齐王问道:“有何良策?”路秀答道:“大司马可下一诏,令新野王回荆州,河间王回关中。成都王尚且回去,何况此二王乎。”齐王笑道:“此计甚妙,如此五王可去其三,不知常山王,如何处置?”路秀回道:“三王皆可放回,独不可放常山王。”齐王不解,问道:“此话怎讲?”路秀答道:“常山王才力超绝,且有声望,曾与成都王共祭先陵。常山王对成都王说道,天下乃先帝开创之基业,望公好生守护。足以见其心,不向于公,日后必反,不如留置京师,择机杀之,以绝后患。”齐王闻言,面含愠色,说道:“若真有此言,必不轻饶。”遂依言下诏,令新野王、河间王接旨出京,不得停留。
新野王领诏,尚识大体,心知齐王不能相容,也不多言,即回荆州。河间王却不尽然,左右搪塞,迟迟不愿出京。齐王闻知大怒,连下三诏,叱责催促,河间王不得已,只能怏怏而走。
三王尽去,齐王得揽大权,欲收拢人心,表请天子,为张华、裴頠昭雪,复还官阶,拨归原产,且遣使吊祭。又于府中任命百官,以符命文书指挥三台,令车骑将军何勖,领中领军;封葛旟为牟平公,路秀为小黄公,卫毅为平阴公,刘真为安乡公,韩泰为封丘公,号称五公,委以重任。自己居于父王故第,日益骄奢,大起私宅,增造楼堂馆舍,所有邻近房屋,不问公私,一概拆除,命宫匠好生修缮,规制与西宫相等,又凿开千秋门墙壁,以便通达西阁。后房设置悬钟乐器,前庭陈列八俏舞蹈,沉迷酒色,常不入朝。封长子司马冰为长安王,次子司马英为济阳王,三子司马超为淮南王。如此一来,寒了众臣之心,令中外失望。
往复一年,冬去春来,宫中传出消息,皇太孙司马尚病薨,又有梁王司马肜去世。天子下诏,封常山王司马乂为长沙王,领骠骑将军,起东平王司马楙为平东将军,都督徐州军事,使镇下邳,召还东安王司马繇给复官爵,拜为宗正卿,再迁任尚书左仆射。
齐王在府中,召众僚道:“皇孙夭折,梁王又去,天子一脉,子嗣尽失,人心惶动,若不早立太子,恐有生变。”葛旟回道:“公所言极是,臣近日听了好些议论,朝野内外,皆有人言,成都王乃是天子亲弟,又有除赵大功,为人惠民礼士,尊贤爱才,按序当立皇太弟。”齐王闻言大怒,说道:“若成都王为皇太弟,孤如何自处?”葛旟使一眼色,路秀忙道:“成都王刻意求名,得笼众心,又有大功,故切不可立为皇太弟,否则引狼入室,乘风直上,公难以制之,须立一幼儿,懵懵懂懂,人事不知,方好驾驭。”齐王喜道:“爱卿所言,甚合孤意,依众位之言,当立谁为太子?”葛旟接口:“清河王司马遐,乃先帝第十三子,天子异母兄弟,楚王兴兵诛杀太保卫瓘之时,司马遐与荣晦同去,见荣晦杀尽卫瓘子孙而不能制止,受世人指责,郁郁而终,其长子司马覃袭封清河王,年方八岁,懵懂未知,可立为太子。”众人附和其意。齐王大喜,遂依众言,当即表请,立清河王司马覃为太子,择日册立,入居东宫,齐王为太子太师。如此立嗣,有诗为证:
青青禾苗破土出,节节风雨方成熟;
自古幼儿当天子,台前幕后终歌。
司马覃立为太子,诏告天下,举朝哗然,皆言齐王私自废立,不尽人臣之礼。有侍中嵇绍,见天子昏庸如故,内权尽属齐王,不由忧心忡忡,上书天子:
易经有言,身安而不忘危,身存而不忘失,今愿陛下莫忘金墉之困,大司马莫忘颍上之败,大将军莫忘黄桥之挫,则祸乱从而起,天下太平矣。
天子本是糊涂之人,见侍中上书,却不顾不闻,随手束之高阁。嵇绍见天子不明,又致信于齐王,言道:
尧舜居茅屋而不修剪,故成圣明;夏禹居宫室不求显贵,而得美名。今大司马大兴府第,为三子立宅,乃当务之急否?
齐王得信,只是冷笑一声,未加理睬。又有南阳处士郑方,上书齐王,谏道:
今大司马有五过。处安而不虑危,沉迷宴乐,纵欲酒色,一过也;宗亲骨肉,理当亲融,然相互猜忌,心存芥蒂,二过也;四海八荒,蛮夷不静,却谓功业已隆,不甚忧心,三过也;兵乱之后,百姓穷困,赈救不济,四过也;传檄讨赵,盟约天下,事定之后赏不逾时,然今仍有功未论者,五过也。
齐王知郑方乃远近声名之士,心中恼怒,也不好发作,于是好言说道:“非子之言,孤不闻自己有何过。”口上虽如此说,却是不知悔改。更有主簿王豹,见齐王抗直敢言,上笺称道:
臣自思元康以来,宰相在位,未有一人可得善终,非其所行不善,乃时势使然。今公虽诛赵平乱,安国定家,却沿袭旧风,专政擅权,非长久之道也。今河间王根植关右,成都王盘踞邺城,新野王获封江汉,三王正当方刚强盛之时,掌握兵马,把持要害。而公凭难赏之功,挟震主之威,独占京都,进则物极必反,退则身陷荆棘,未见其福也。臣之见,可互调王侯之国,依周、召之法,让成都王为北州伯,统管邺都;公可为南州伯,统管宛都。以黄河为界,各统大小王侯,共同辅佐天子,当为上策,亦为公安身之法也。
齐王因众臣上书,本就心烦,此刻见王豹笺书,不由大怒,心道:“自古臣子,当为主公谋权。如今王豹这厮,倒要孤与成都王分治天下,其心可诛,其心可诛也。”旁有葛旟,察言观色,火上浇油道:“小子敢离间骨肉,罪大恶极,何不拖至铜驼下,打杀了事?”齐王深以为然,遂奏请天子,将王豹推出东市,用鞭挞死。
王豹临刑,顾监刑官道:“可将我头悬大司马门,方得见外兵攻齐矣。”朝中众臣见王豹冤死,皆不敢再言齐王过失,于是各思安身之道。掾属张翰,见秋风徐来,忆及江南家景,想念菰菜、莼羹、鲈鱼脍风味,慷然自叹道:“人生难得适意,何必贪恋富贵。”遂上笺辞官,飘然引去。主簿顾荣,故意酣饮,不问府中事务,葛旟闻知大怒,叱责嗜酒废职,于是徙为中书侍郎。颍川处士庾衮,闻齐王整年不朝,不禁唏嘘道:“晋室将从此衰微,看来祸乱不远,我不便在此久居。”遂携妻儿老小遁入深山之中,以避乱世之祸。齐王虽知种种,然溺志玩乐,终是不能自悟,朝政章,四海序。
河间王返还关中,见齐王专政,中外失望,心中暗喜,自思:“齐王失天下之心,我亦有望归朝矣。”于是加紧谋划。一日在府第,忽闻长史李含,从京都归来,不由传问:“卿不在关中任事,如何仓促回来?”李含急道:“大事不妙,臣特来告之。”河间王惊道:“何等大事?”李含回道:“齐王越权专政,令天下侧目,葛旟、路秀等人,恐外王生变,意先除之。公深为齐王所忌,便要加害,欲召主公回京,以谋逆罪论处。”河间王闻言大怒,说道:“我不去惹他,他反倒谋我,甚是可恶。”李含见河间王发怒,继道:“臣有一计,可使公入主京师。”河间王问道:“卿有何计?快快说来。”李含回道:“成都王为皇室至亲,且有大功,却还政归藩,甚得众心。齐王越亲专政,朝野不满。今长沙王在洛阳,与齐王相互猜忌,各自防备,可檄长沙王讨伐齐王,齐王必诛长沙王,我等借机兴师,联合成都王,归罪齐王,师出有名,天下顺应,定当一举除之,再使成都王辅政,公岂非大勋一件。”河间王点头称是,又言:“为何助成都王,我怎不可独占此功?”李含劝道:“成都王名望甚高,不可与其争锋,公只须主宰中枢,再徐徐图之,方为万全之策。”河间王深以为然,于是传布檄文于长沙王,令其为内应,又上表天子,细陈齐王之罪,且言:“勒兵十万,欲与成都王司马颖、新野王司马歆、范阳王司马虓共会洛阳,请长沙王废齐王令其还第,以成都王代为辅政。”遂发兵点将,令李含为都督,出兵阴盘,张方为前锋,进逼新安。距洛阳百二十里,河间王遣使,联结颖、歆、虓三王。
成都王接报,召卢志、刘渊进府,问道:“河间王传檄,欲结联兵,讨伐齐王,你等如何看待?”卢志闻言即道:“主公千万不可,那河间王,为人阴鸷狡诈,出尔反尔,此番进兵放言,助公鼎掌朝权,欲使公居炉火之上,其心险恶。”成都王气道:“太孙薨逝,众臣推举我为皇太弟,那齐王甚是可恶,从中作梗,以致付水东流,与其屈居邺城,不如举兵讨伐,以成大功。”卢志回道:“凡事欲速则不达,公莫要心急。”成都王怒道:“这也不急,那也不急,若要本王终老此地乎。”刘渊在旁,本不作声,见成都王发怒,遂道:“依臣之见,可佯作进兵,中途按捺,看河间王如何行事,以坐观成败。”卢志附道:“元海之言,乃是上策。”成都王喜道:“便依元海之计。”遂点兵拜将,行抵至朝歌,不再前进。另新野、范阳二王也是如此。
齐王在京,得了河间王表陈,不免惊惶,忙召集百官,在府中议事,对众臣道:“孤首发义兵,扫除元恶,尽臣子气节,区区臣心,可鉴神明。如今河间王、成都王发难,如之奈何?”尚书令王戎应道:“明公虽功高盖世,然有功之人未得赏赐,故使人怀有二心。如今二王联结,声势浩大,恐怕难挡,莫如出让朝权,隐退归藩,使二王从借口,自然可得平安。”齐王闻言皱眉。
此时,一人闪出,乃是葛旟,厉声叱道:“自古成者王、败者寇,居高位者,岂有进退自如乎,进则生,退则死,试想汉魏以来,王侯归藩,可有保全妻子否?昔日赵王听任孙秀,移天易日,遍观中原,一人倡言反正,幸有我王传檄天下,攻围陷阵,以成大功。今日封赏功臣,之所以停顿迟缓,乃三台延误,非齐王之过。河间、成都二王起兵,本是作乱,理应征讨,尚书令之言,欲令齐王入死路矣,可恶至极,实可斩首。”齐王闻言,怒发冲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