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只埋浮云半,绿水更入长林幽;谁言高楼难独上,遥对江天共孤愁。
话说太子昏睡一夜,好一场大梦,午时方醒转过来,方忆起昨日之事,隐约有些不安,自道:“我如何醉成这般模样?又如何回得宫来?”正思索间,忽见裴权跌撞进来,口呼:“殿下,大事不好。”太子闻言,心中一惊,忙问:“出了何事?”裴权跪道:“天子下诏,殿下逆书妄言,图谋不轨,丧君臣之礼,失人子之道,故革太子之位,废为庶人。尚书和郁持符节,已往东宫而来。”太子大惊,问道:“一派胡言,此话从何而来?”裴权遂将朝堂之事相告,太子细思片刻,忽有所悟,自道:“昨夜醉酒,恍然之间,不知写了甚么。”又骂:“昨日父皇传我入宫却不见,又有侍女斟酒使舞,甚为蹊跷,而今想来,定是那毒妇设计害我。”裴权即道:“殿下宜速请表,上陈详情,以告天子,明天下。”话音未落,忽闻宫外有车马之声,和郁已进宫来。
太子见和郁领兵,知大势已去,长叹一声,不再言语,遂改常服,拜受诏书,出承华门,乘坐牛车,又有东安公司马澹引太子妃,与三子司马虨、司马臧、司马尚同至牛车。太子望一眼车外,不见一人,遂问:“保林如何未见同随?”司马澹答道:“天子有诏,淑媛谢玖、保林蒋俊蛊惑太子,即行杖杀。”太子闻母妾遭难,胸口一痛,大叫一声,跌下车来。司马澹见状,忙差人扶太子起身,放至车上,迁徙金墉城。和郁即收捕太子余党,有詹事裴权,洗马江统、潘滔,舍人王敦、杜蕤、鲁瑶等人,尽皆下狱。太子妃之父,乃司徒王戎,闻太子有变,唯恐祸及株连,赶紧上表离婚,天子准奏,太子妃痛哭一场,与太子作别,辞归娘家,东宫上下,作鸟兽散,也是凄凉。
太子被废,朝中鸣不平者,比比皆是,众人心中愤怒,有西戎校尉、司马阎缵,身着素服,一路哭泣,抬棺至宫门上书:“汉时戾太子发兵抗拒皇命,尚且有议事之人主张轻减,上谏罪不过鞭笞而已。如今太子受罚,罪不及戾太子,何不另择太傅,严加教诲,若再不悔改,废黜不迟。”书虽呈宫中,却如石沉大海,杳音信。又有右卫督司马雅,常从督许超,殿中中郎士猗等人,常聚一处,欲废贾后,迎太子。一时群臣异议沸腾。
贾后岂有不知,即唤来贾午,说道:“不想废黜太子,竟招来如此非议,眼下如何是好?”贾午回道:“人处于世,如搏浪击水,或沉或浮,沉浮取于自己,若认定前方,便莫望身后。事已至此,只有诛太子,立储君,他日登大位,掌乾坤,天下莫敢不从。”贾后拍案而起,说道:“自古功成一条道,直上青云人言消。太子废黜,尚有众人说话,我若不赶尽杀绝,他日必受其祸。”如此妄执,有诗为证:
陌上草露濯春尘,牖间蜉蝣梦秋温;
只享生前安乐事,何问身后哪般名。
贾后再行设计,以家人要挟,令黄门宦官自首,诬告与太子同谋作乱,黄门宦官不得已写下表文,贾后即将表文颁示公卿,群臣愕然,明知有诡,却又证据确凿,不能多言。贾后见众人不语,自是得意,遂令司马澹领一千卫士,押徙太子,迁至许昌宫,一时朝野哗然。右卫督司马雅,乃是晋室疏亲,曾为东宫给事,得太子信任,如今见太子遭难,也是心痛,欲为太子效力,设法复位。
这日,司马雅寻来许超、士猗,说道:“太子幽禁许昌,乃皇后之计,旨在远离京师,以避众人之目,方好设计害之,我等若再迟缓,太子危在旦夕。”许超亦道:“皇后心思,满朝皆知,然我等位卑言轻,不足成事,还须借助他人,方能为之。”士猗接道:“可寻宰辅之力。”司马雅即道:“君不见刘卞之事乎?那张华贪恋禄位,不足与图大事,还须寻个心狠之人,方能图谋。”三人左思右想,亦想到一人,乃是司马懿第九子,赵王司马伦,因亲近贾党,故接替裴頠之职,任右军将军,手握兵权,又天性贪财,胆大妄为,可借力行权。司马雅思忖片刻,又道:“赵王虽可借势,然冒昧进言,恐有不美。”士猗回道:“此言甚是,我识得一人,乃赵王谋士,姓孙名秀,字俊忠,深得赵王之心。那赵王蠢钝,诸事皆依秀言,若说动孙秀,此事可成。”二人齐声道好。
士猗径往孙秀处,孙秀出来,模样甚是别异,只见头戴混元一字巾,左眉白如雪,右眉黑如墨,两眼斜吊,鼓鼻粱,塌方海,身穿青灰色开氅.腰系杏黄色丝绦,端得是殊形诡状,古古怪怪。士猗知孙秀乃三山五岳之人,上前施礼道:“俊忠别来恙。”孙秀打一稽首,回道:“士猗此来,可是为太子之事。”士猗忙道:“俊忠料事如神,我正为此而来。”孙秀笑道:“太子废与不废,与我何干。”士猗又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我皆为臣子,如何不相干。”孙秀又笑:“天子家事,岂是你我能管的。”士猗劝道:“皇后凶狠妒嫉,与贾午、贾谧等人诬废太子,甚是道,人所共知。如今国嫡嗣,社稷垂危,朝中不满者众,大臣欲将起事,然赵王与公奉事中宫,素与贾谧亲近,外人皆道,公为贾氏一党,一旦大事发动,必会株连公等,何不事先预防。”孙秀脸色一变,问道:“如何预防?”士猗即道:“废皇后,迎太子,正国本,赵王有擎鼎之功,为当朝第一人,可得世人称颂。”孙秀闻言不语,来回度步,良久方道:“士猗所言甚是,我即告主公,看其意如何?”士猗见孙秀答应,大喜,一番寒暄方辞。
孙秀待士猗走后,遂往赵王府上进言。司马伦听得孙秀言语,只问:“先生意下如何。”孙秀只答:“主公意下如何?”司马伦回道:“我有其他,只于我有益便好。”孙秀即道:“既如此,主公可依士猗之言,废皇后,迎太子,一来顺天命,博众望,得名声,二来反后党,避祸事,立大功,主公又是宗亲,必为人之上人,不比这右军将军益哉。”司马伦大喜,遂道:“如此甚好,先生速知会通事令史张林、省事张衡,以作内应,我等须要好生谋划。”孙秀摆首笑道:“垂纶不见鱼,方得满载归。”司马伦不解其意,孙秀释道:“钓鱼之时,若见鱼扯线,鱼儿挣扎,必不成功,只有眼中鱼,心中有鱼,相机而动,见时而起,方能成功。太子为人,聪明刚强,若复还东宫,定会放纵性情,不受人挟制,何况主公乎。太子得志,必生报复,主公一向侍奉贾后,街谈巷议,皆以为贾后一党,今虽为太子建功,太子却以为主公惧于人言,不得已而相助,以求将功折罪,心中定甚感激,他日主公旦有过失,仍不免被诛。不如延缓时日,我观贾后必会加害太子,待太子被诛,主公再为太子报仇,起兵入废贾后,天下响应,主公乃功首,到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不美哉。”司马伦顿悟,拍手赞成,连称好计。此一石二鸟之计,有诗为证:
山深六月犹觉冷,水静八分更幽清;
长叹人心不见外,也恨来也情。
孙秀与赵王商定,使人在外散布谣言,称有殿中之臣欲废皇后,迎太子,又亲往贾谧府上,劝早除太子,以绝众望。贾谧闻孙秀言,也知外面传闻,信以为真,即赴中宫,禀报贾后。贾后怎不知风言四起,也觉甚有道理,说道:“太子失德,未料保驾之臣众多,不杀之,恐后患穷。”贾谧也深怕众臣迎太子复位,即道:“外头议论纷纷,旦是如此,皆非空穴来风,皇后须当机立断。”贾后闻言,遂唤来程据,令配制毒药。程据接旨,未出三日,即用巴豆杏仁,研末为丸,交与贾后,贾后问道:“此丸有何效?”程据答道:“臣取巴豆浆,可使人发赤,又掺苦杏仁,则使人惊厥,二物合用,可教人暴亡而不察。”贾后甚是满意,拿了毒丸,令黄门孙虑赶赴许昌,毒杀太子。
孙虑隐秘出宫,单人单骑,悄至许昌,令监守官刘振到来,说明来意,交代将毒药放置太子饭食中。刘振言道:“黄门有所不知,那太子自来许昌,甚是小心,所有饭食,皆是令宫人置于眼前烹煮,方才食用。”孙虑闻言,面色一变,刘振即道:“不如将太子迁至小房,断其饭食,使其自毙,一来可复后命,二来我等也脱得个鸩害太子之名,以绝天下之谤。”孙虑应道:“此法甚好。”刘振遂迁太子至小房,绝不与食。太子何等聪明,知刘振有歹心,更不敢大意,然接连数日不食,只饿得头昏目眩,浑身力。孙虑至房外偷看,见此情景,冷笑不止,心道:“看你还能挨上几日。”
正当太子难以支持,忽听墙上有动静,少顷探出一头,原是宫人,平日素来待之不薄,未料竟是个知恩图报之人。只见宫人塞个蒸饼,又拿个竹筒,内盛清水,悄声说道:“太子快些食用,莫让外头知晓。”太子也是饿急,忙接了过来,三两口下肚,方缓过劲来,连声道谢。宫人又道:“皇后差黄门来许昌,要致太子死地,黄门怕落人把柄,故绝你饮食,我每日送些过来,太子千万小心。”
两人约好,如此半月,孙虑心道:“数日未食,想来已是饿绝。”遂至小房,透窗而看,却见太子容颜尚好,精神亦是不减,反更加神采奕奕,不由大惊失色,赶紧寻来刘振,问道:“太子如何还未气绝?”刘振往里一瞧,见太子模样,也不知何故。孙虑气道:“瞧这般行事,不知何日是个头,皇后那边催促甚急,顾不得许多,还是毒死太子,也好交差。”刘振也他法,二人打开房门,孙虑上前宣诏:“庶人司马遹虽目君父,然圣上却深仁厚泽,知你在许昌不习水土,身子不适,特赐药丸一粒,以养精神。”遂拿巴豆杏仁丸出来,令太子服下。
太子见药丸,心下大骇,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得闭口不语。孙虑见太子不作声,又未见所动,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拿了药丸就灌。太子急中生智,倏忽倒地,手捂小腹,脸憋得通红,来回翻滚,口称:“我小腹胀痛,甚是内急,亟待如厕。”孙虑迟疑一下,望向刘振,就在这当口,太子陡然弹起,夺门而出,撒腿便逃,孙虑大怒,赶紧跟出,即从袖中拿出药杵,使劲一掷,打在太子后背,只闻一声惨叫,太子中杵倒地。孙虑三步并作两步,至太子跟前,拿起药杵,喝道:“庶人安敢诓我。”太子手指孙虑,颤道:“你胆敢谋害太子,必不得好死。”话音未落,孙虑一杵打在太子后脑,太子闷哼一声,全身抽搐。孙虑又是一阵猛捶,太子哀号不止,血溅宫阶。少顷,声息渐弱,没了动静,上前探查,早已气绝身亡,年仅二十有三。孙虑见太子已死,对刘振道:“你且整理尸首,我即回都复命,再作处置。”
孙虑牵绳上马,一路奔回洛阳,至中宫,见贾后,详报太子消息,贾后闻言大喜,重赏孙虑,一面差人告知天子,上请以庶人之礼安葬太子,一面唤来潘安代笔,上表陈情,书云:
遹不幸丧亡,可怜其迷惑悖逆,又早夭折,妾内心悲痛,不能自已。妾望遹刻骨铭心,更思孝道,极度虔诚,以正名号。此志不成,更使人酸心遗恨。遹虽有罪过,然却是帝王子孙,若用庶民之礼送终,情实怜悯,故请求天恩,赐以王礼安葬。妾愚昧浅见不懂礼仪,不胜至情,冒昧陈闻。
惠帝见贾后陈情,遂依后言,命用广陵王之礼,厚葬太子。贾后乘势进言:“帝王绍基垂统,长治久安,必建立元储,以固国本。如今太子虚位,而国不可储。春秋有云,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嫡子慰祖,乃妾独子,可继储君。”惠帝对贾后言听计从,岂有不答应之理,遂下诏,宣嫡子慰祖为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于永康元年五月,行册封大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