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帝听南极仙翁之言,已然身在尘世之外,半晌,方回过神来,又道:“仙家生活,不免令人心生向往。可惜朕身为帝王,脱不得俗世,出不得凡尘。此次聆听仙翁一番阐玄之说,也是不枉此生。然不知仙翁驾临,所为何事?”南极仙翁笑道:“贫道此来,只为陛下解难。”武帝疑道:“解难?朕有何难?”南极仙翁问道;“陛下近日是否龙精虎猛,亢欲过人?”武帝回道:“原来这般,仙翁过虑了。朕原本是有些不适,然自从喝药调理,已经恢复如初,更胜从前,周身澎湃,精力充沛。”南极仙翁说道:“陛下自以为身体康健,却不知病入膏肓也。”武帝一听,惊道:“病入膏肓?这又从何说起?”南极仙翁也不答话,用手指一点武帝气海、关元、中极三穴,武帝疼得大叫一声,顿时两眼神,脸色苍白,汗如雨下,全身虚脱。南极仙翁说道:“陛下身中迷魂妖毒,已浸入骨髓。此毒短时之日,可使人精力旺盛,体力过人,然不须多时,精元受损,身体透支,好比腐木枯枝,回天乏术。”武帝有气力,却也焦急,问道:“正如仙翁所言,怪不得朕总觉有些异常,浑身气力,似穷尽,与原先不同。方才仙翁稍一用劲,朕身子里,有股气劲一泻千里,如抽了魂一般。这可如何是好?”南极仙翁回道:“陛下莫要心急,贫道自有方法。”随即,拿出一只玉盒,盒内放着一个圆果,瓶口大小,碧绿透亮,散发淡淡香气。南极仙翁说道:“此果唤作清茯果,生长悬壁峭崖之间,受天地雨露滋养,有清心正气之效。每日卯时,可用茶杯接住花草露水,将清茯果泡于其中,约一个时辰,喝下露水。百日后,陛下身上的迷魂妖毒,自然解除。”武帝接过清茯果,喜道:“幸遇仙翁,否则朕仍在蒙蔽当中。”南极仙翁又道;“陛下莫要欣喜过早,此法还有一个禁忌,百日之内,切记不可行房,否则阴气冲入,阳气外泄,仙果被污秽所蚀,药力便会尽失,到时覆水难收,再挽回,陛下切记于心。”武帝答应下来,又问:“仙翁方才所说,朕中了迷魂妖毒,然皇宫深院,防范严密,妖且从何而来?现在哪里?为何害朕?”南极仙翁回道:“此妖不过是只修炼数年的貂鼠,只会些迷魂蛊惑的妖术,不足挂齿,现早已逃出宫去,今后自有惩治,陛下不必担忧。只是贫道还有一言,规劝陛下。”武帝说道:“仙翁尽管指教,”南极仙翁缓缓说道:
妖魔并不可惧,可惧乃是心魔。心魔起于欲望,欲望方引魔妖。我人教掌教太清道德天尊老子师叔曾教化众生: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恕贫道直言,陛下此次身受妖毒,乃心生淫欲,放纵声色,而被妖孽趁虚而入所致。陛下为人间之主,应当正身清心,修德养性,自会金光罩顶,莲花护身,万妖群魔,皆不敢近身也。
武帝听闻此言,心中不悦,自思:“朕乃人间帝王,你虽是方外仙家,然昆仑山也在朕之境域,竟当面指责朕荒淫度,真是岂有此理,若非念你为朕解毒,定治个大不敬之罪。”思忖至此,武帝顿时面色一黑,半晌不语。南极仙翁何等人也,岂不知武帝心思,遂道:“陛下,贫道言尽于此,这便去了,还望好自为之。”说完,也不管武帝,袖袍一拂,径自出了宫去。待至门外,南极仙翁仰头一望,只见北极上空,紫薇帝星忽明忽暗,犹如风中残烛。南极仙翁暗叹,自道:“我念苍生可怜,来解人主之难,也是为四海万民着想,然天意如此,非人所改变。”于是,拍了拍白鹿,驾上云头,望万寿山而去。
武帝见南极仙翁去了,方觉失了礼数,如此大罗金仙驾临,却听不得谏言,失了个求政问道的机会,后悔不已,赶忙命人去追,哪里还追得上,只得悻悻作罢。有道是:
大梦初醒方知晚,忠言逆耳心入难;
仙翁警世挽朝运,奈何君王踏歧峦。
且说武帝得了清茯果,翌日清晨,命侍从到御花园接了露水,将清茯果放入水中,约一个时辰,清香四溢,满堂芬芳。侍从忙将清茯果取出,放入玉盒内,又小心将茶杯端至武帝面前。武帝拿起,缓缓喝下,登时浑身上下,一股清凉之气徐徐而入,贯于腹内,忽翻滚起来,武帝也不觉疼痛,只是感到内急,待如厕完后,一身轻松,全身舒坦,不由自思:“仙翁真乃救命恩人,如若不然,朕已身中妖毒,,尚不自知,可惜仙翁未肯告知何妖害朕,待朕痊愈之后,定要亲上昆仑,拜访才是。”之后,武帝起居养心殿,不许妃嫔进来,连皇后杨芷亦是不可,每日按时服药,静心休养。至七七四十九日,妖毒已排出大半,再看那武帝,精神抖擞,步态稳健,六脉调和,容光焕发。侍从一旁道:“陛下,清茯果仙家妙药,这还未到百日,陛下已是大不相同,若至百日,定能重振雄风,遍泽雨露。”武帝大笑,说道:“每日服了此药,朕自感轻盈许多,虽没了刚猛劲气,然四肢有力,气息平和,说不出的畅快。”正说话间,殿外宦官进来报:“陛下,太子与太子妃过来请安。”武帝说道:“且让进来。”宦官道一声“遵旨”,连忙唤太子和太子妃。
俄而,太子司马衷,太子妃贾南风进得殿来,见武帝,匍匐在地,跪拜叩首,齐声说道:“父皇,儿臣请安,愿父皇圣体康泰,万寿疆。”武帝今儿个心情大好,朗声说道:“你们有此孝心,朕深感宽慰,且起了身来。”两人起身,贾南风偷看武帝,见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心中疑道:“张泓施法蛊惑父皇,可观父皇面色,不似中了妖毒,反而精神许多,难不成法术不灵?”一旁,太子支支吾吾,问道:“不知父皇身子如何,调理怎样?”武帝面朝太子,却斜眼看贾南风,说道:“一番调理,朕好得多了,再有些时日,可恢复如初,更胜从前。衷儿,朕静养这段时日,你书读得如何?”太子答道:“得卫师父教导,儿臣正学《仪礼,然记下不多。”贾南风闻言,忙道:“父皇,太子虽记性不好,但刻苦用功,一心想着多读些书,好替父皇分忧。”武帝也不理睬,谓太子:“读书不当急,须循序渐进,融会贯通,你资质平庸,莫想着如何精研,只需将些道理,弄得明白便可,太傅卫瓘明识清允,博学多才,有何疑问,可请教之。”贾南风心中冷笑,自思:“卫瓘老贼,身为太子太傅,不助太子,也便罢了,却还假借酒醉,影射太子能,待太子承继大统,定不能轻饶。”武帝见太子唯唯诺诺,烦道:“朕身子乏了,你们且回去罢。”二人俯地叩拜,退出宫去。武帝见南风背影,心中犯疑:“为何见了此女,心里总是憋闷,这丑女适才不讲多话,但眉眼之间,却有意意看朕,不知葫芦里卖什么药,今后须寻个时机,废了丑女,方能心安。”
贾南风走出宫来,也是一身冷汗,心道:“适才父皇扫我一眼,似乎有所察觉,今后还是少来为妙。”回到东宫,贾南风即令宫婢去请张泓。约一炷香工夫,宫婢回来,说道:“禀娘娘,适才奴婢到给事中居所,不见人影,只在堂前桌上,得了一封书简,上书,交娘娘亲启。”即拿于贾南风。贾南风拆开书简,打开信笺,上面草草写道:“恕臣不告而别,实乃南极仙翁临凡,不得不急避之。陛下病情,全凭天意,非臣能左右,太子妃不必牵强,如有急事,可差人到云梦山百兽壁唤我。”贾南风看毕,命宫婢点了火盆,将信笺烧了,自言自语:“南极仙翁又是何人,张泓怕他作甚,真是岂有此理。”尽管牢骚,却只有按下心思,静观其变。
时间一转,已过九十九日,尚需一日,便满百天。武帝自感身体恢复如初,焕然一新。在宫中憋闷久了,也是聊得慌,正巧,侍从来报:“陛下,车骑司马傅咸、散骑常侍石崇求见。”武帝说道:“且唤来。”侍从即传二人,进得殿中。两人进殿,伏地齐道:“臣特来看望陛下,愿陛下龙体安泰,福寿康宁。”武帝笑道:“起来说话。”两人起得身来。武帝见石崇,问道:“朕久不出宫,却闻你与王恺争豪,满朝风雨,朕还赐王恺珊瑚树一株,你二人输赢情况,与朕说说。”石崇得意道:“王恺自恃家资雄厚,常与臣比富。王恺府中用糖浆代水洗锅,却比不得为臣用白蜡当柴烧饭;王恺用紫丝编织屏风,在府前铺就四十里走廊,为臣却用锦缎编织屏风,在府前筑造五十里走廊;王恺用御用香椒涂墙,使房屋香气袭人,为臣便用海外赤石脂抹壁,使房屋金光灿灿,任他如何,臣定要高出一头。”武帝哈哈大笑,好奇发问:“朕赐王恺那株珊瑚树,你如何赢得?”石崇闻言,下跪奏道:“臣请陛下恕罪,那株珊瑚树已被臣击碎。”武帝脸色一变,怒道:“你好大胆子。”石崇忙道:“陛下息怒,且看来。”即拍了拍掌,命人抬出一株珊瑚树,四尺余高,奇枝怪叶,色彩斑斓,一时间满堂生辉,光彩夺目。石崇说道:“臣见陛下那株珊瑚树,高仅两尺,质地欠佳,定是进献之人敷衍了事。臣有上好佳品三十余株,又精心挑选,此株色质最好,特献于陛下。”武帝转怒为喜,说道:“原来如此,爱卿一片忠心,朕甚是欣慰。来人,将此物抬下去。”侍从立马上前,将珊瑚树装进檀香木柜,收入库房。
傅咸在一旁,连连摇头,说道:“陛下,臣有言请陈。”武帝说道:“爱卿又有何事?”傅咸回道:“陛下,从来俭以持家,奢以败国。国家强盛、财力丰厚之时,尚要用之有度,以民为本,勤俭治国,更何况天下初定,国家生产不足,民生不均。如今高官贵戚,如此炫富,非但使民风不纯,奢靡享乐,更恐激起民愤,仇官仇富。陛下还需三思。”武帝大笑,回道:“爱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今我大晋太康盛世,国富民足,臣子们摆摆阔气,更彰显朝廷国库充裕,社稷安稳。爱卿不必杞人忧天。”石崇说道:“司马过虑,自陛下颁行户调,劝课农桑,当下民和俗静,家给人足,牛马遍野,余粮委田,我等作臣子的,能享受盛治,也是托陛下洪福,此不过显我国力,威震四方之法罢了。”又道:“陛下在宫中呆了两月有余,定是烦闷的很,何不到臣下金谷园中,游玩一番,也好舒筋活骨,散心解闷。”此言正中武帝下怀,武帝说道:“朕正想出去走走,难得爱卿一片忠心。”于是起驾出宫,傅咸还要劝谏,但见武帝兴致已起,只得叹口气,退出宫去。有道是:
争奢斗富纵享乐,物欲横流德化抛;
上梁不正下行效,只言民脂何处捞。
武帝至金谷园,只见此园依邙山、临谷水而建,高垒低凿,落有致,宏丽典雅,清幽怡人。怎见得:
郁郁茂树,直直修竹,楼榭亭阁,池沼碧波;鸟鸣幽枝,鱼跃荷塘,柳丝袅袅,桃梨灼灼。蝴蝶蹁跹飞舞,流泉萦绕穿滴。百花竞艳,真如天宫琼宇;红日西照,犹比霞云金銮。
武帝走在其间,笑道:“金谷园,真乃洛阳一景,季伦用心良苦也。”石崇忙道:“此皆托陛下洪福,臣子们才有这福地洞天。陛下,此园有一种恒舞,可供观赏。”武帝闻言,遂要观看。石崇引武帝至御风亭,只见三十六位姿容娇艳,相貌相仿,装扮一致的侍女,正在亭中翩翩起舞。这些女子,头戴凤凰金钗,腰着白龙玉佩,口含西域香叶,身披火浣红衫,身姿舞动,轻云蔽月,流风回雪,香步妙漫,气启如丹。三十六人乍一看去,好似一人,近得身来,只觉一股清香,从女子唇中,徐徐吐出,随风飘散,教人眼花缭乱,目眩神迷。石崇得意道:“陛下,臣这三十六名侍女,乃从四海之内搜寻的一千五百名美女中,精选而来,论相貌、身段,还是音色、足步,皆是相差已,臣令其昼夜相接,舞姿不断,故而称为恒舞。”武帝笑道:“此乃爱卿独创,别人哪有这般心思。”石崇忙道:“还有佳人,陛下且看。”拍拍手,见四位奴仆搬出一张象牙榻,晶莹剔透,放置亭中,又各捧了一只檀香盒子,打开盒盖,轻轻倒出一些白色粉末,洒于榻上,均匀抹开。武帝不解,问道:“此乃何物?”石崇回道:“陛下,此乃沉香磨筛成的屑末,莫要心急,一会便知分晓。”话音刚落,只听丝竹声“叮当”响起,轻纱朦胧之处,霞光映池之间,走出一位绝色佳人,轻摇身翠,沾榻而舞,足点沉香,掩面轻唱:
我本依人,浮萍随流水;风帘卷红袖,黄沙掩朱颜。感君雨露恩,草木得春绿;前世觅归燕,今生倚侯门。一曲温香,一曲温存,曲尽人消散。
我本寻梦人,香闺红烛映;君有花千朵,妾独君一枝。春华谁不美,难比君新欢,卒伤秋落时,对影空自嗤。一指誓愿,一指誓言,指向两行泪。
歌声婉转悠扬,舞姿飞扬飘逸,武帝似痴了一般,半晌方回过神来。石崇即引武帝,至象牙榻边,说道:“陛下,此乃香尘痕,平日臣将沉香尘末,铺于榻上,让这些女子轻舞于榻,若足迹,则赐珍珠百串,若有足迹,则令节食轻身,故练就此舞。”武帝说道:“今儿个朕是大开眼界,未料季伦府中,还有这等销魂之乐。此舞女又是何人?”石崇将舞女唤至武帝身前,说道:“陛下,此女乃臣的婢女,唤做翾风。十岁之时,臣从胡人手中买得,养至成年,现年芳二十。”武帝对翾风说道:“抬起头来,让朕看看。”翾风应一声,抬了头来,只见紫芝眉宇,清眸流盼,绛唇映日,冰肌莹彻,白帖翠袖,淡雅如仙。武帝不禁心中惊叹:“朕诺大后宫,竟找不出如此佳人,此番不枉虚行。”念头一起,便要据为已有,早将南极仙翁告诫,忘了个一干二净。武帝转头,对石崇道:“朕身子有些乏了,这便回宫,今夜可将翾风,送至养心殿。”石崇连忙道一声:“遵旨。”
深夜子时,金月笼纱,一行宦官抬着裹被,沿着宫墙,匆匆进入养心殿,片刻时间,又退了出来。皋月晚风,撩人心脾,鸟宿枝头,人入梦乡,空寂的皇城,突闻“啊”的一声,划破长空,惊醒四方。养心殿外,侍卫们立马拔刀,冲入殿内,只见帷帐之中,翾风散乱头发,慌乱捂住武帝小腹,武帝汗如雨下,艰难抬头,说了声:“快去请南极仙翁。”随即,昏迷过去。不知武帝命运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