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地?挽月险些惊呼出声,慌忙用手掩住。这可也是康熙时期的名臣,怎么这会儿这么年轻?竟会叫他来给她们授课。想来这会儿刚刚崭露头角,仕途还未起来。挽月偷偷在底下乐着,能让这样的名师教几天,不胜荣光啊!吴灵珊尽管并不晓得她在乐呵什么,却也不由自主为她所感染,故意嗔了她一眼,“还不快好好儿听!”许是因为新换的这位先生年岁较徐乾学年轻上许多,清瘦矍铄一身书卷气,昭仁殿里的沉闷一扫而空,隐隐地开始有一阵躁动。“李大人,您方才就单单说自个儿是今年的新科进士,方才的徐乾学徐大人可是当年的探花。敢问您在三甲排第几啊?”问话的是八旗护军副都统家的千金索绰罗氏锦春。李光地未料到会被当面问起,起先一怔,转而不卑不亢地道:“微臣不才,及不上徐大人才学,只位列二甲第二名,翰林庶吉士。”话音落后,殿内非但没有立马消停下来,反而又是激起一阵不小的议论,“二甲第二名,也很厉害了。”“最主要年轻啊!看样子至少比徐夫子年轻十几岁。”“是汉人还是旗人?”“汉人吧!我听口音像福建那一带的,我家有打那儿来的佃户,口音就是这个样子。”“让一个汉臣给咱们授课?”挽月坐在前面,离得近,已经留意到李光地不自然地微微攥了攥拳,偏白的面颊上有两团潮红。今年新考上的进士,恐怕也就是刚进翰林院。本来给她们授课的先生里,是没有这位李大人的。许是这会儿徐乾学大人当真有急事,才临时找了一个人来顶替。一则毫无事先准备,二则这位李大人是南方来的汉臣,哪里见识过这些子大大咧咧、性子直率的京妞儿?一时不知所措,也是正常。挽月不由向身后看看,这些满八旗的小姑奶奶们,在家里没少被宠,胆子也大也生猛。若是逢上徐乾学这样资格老的学究,尚且还能镇住一二。可像这位临时被提溜过来救场的李大人,人年轻,又是汉臣,一看就没什么根基,恐怕是对付不了她们。淑宁郡主又是个不谙世事的性子。果然,她朝吴灵珊那儿一看,她正自己打开一卷书,看得沉浸呢,丝毫不管周遭在说什么、笑什么。挽月轻轻推了推吴灵珊的胳膊,小声同她道:“格格,您管管。”吴灵珊一双水灵灵的眸子满是困惑,“管什么?”挽月心急,朝四周看了一圈,又冲李光地的方向使了个眼色,“尊师重道。”“哦哦。”吴灵珊懵懂地点了点头,可她一向不擅长这些,让她在人这么多的地方公开大声说话,更是难为死她了。但挽月既然开口,她便鼓足了勇气,回头柔声道:“都别说话了,咱们认真听李大人授课吧。”挽月简直要原地晕倒。咱这位郡主还真是一点郡主架子都没有,性子太柔水一样!声音也柔!还是个比她还胜出一筹的终极社恐!其实倒也怪不上,吴灵珊出身特殊,说起来也只是担了个郡主虚名而已,家中既无实权,还整日里如履薄冰度日。叫她如何有底气摆架子?挽月皱了皱眉,索性大喝一声道:“嘛呢?都别吵了!”?”简而言之,谁再吵吵就卷铺盖滚蛋。果然,这下子所有伴读都老实了下来,重新正襟危坐,看向李光地。李光地也稍稍松了一口气,感激地看了一眼淑宁郡主和旁边的那位姑娘。这才发现后背汗都下来了。十年寒窗一朝进京赶考都没让他这么紧张过,心里不由埋怨上徐乾学一分:老师啊老师,您可把我坑惨了,这哪儿是给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授课?这分明是一群猛虎般的姑奶奶!还好只是临时替一下,往后再有这种事情,他可打死都不再来了!他翻开了手边的《史记》,略显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请格格和各位小姐翻开第一册。”挽月同吴灵珊对视一眼,都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李光地讲得帝王本纪引经据典、妙趣横生,一堂课罢,昭仁殿内所有人都听得津津有味,沉浸其中。总算给对付过去了!李光地收拾起自己带来的书册笔墨,放进书箱里,递给身后协助的内监,客气地道了一声:“有劳公公了。”姜莲等人赶紧怂恿了锦春,那锦春也是个豪放性子,笑盈盈地站起来同李光地问道:“李大人讲得课着实有趣,又有见地。不知明日,可还会再来为郡主和我等授课?”李光地一听这话,额头上又不由自主地冒汗了,他用袖子擦了擦,“应当不会了。微臣才疏学浅,诸位金尊玉贵,自有翰林院其他老师前来。在下还要回翰
林修编未完成的书册,请恕不能久留,告辞了。”“不来了?”锦春悻然回到自己座位,收拾起东西来,一边纷纷向淑宁郡主请安告退。挽月自是同吴灵珊一道回去。没人的时候,她也忍不住打趣道:“瞧方才那位李大人,跟身后有猛兽追似的,几乎是抱着书逃出了昭仁殿。”吴灵珊笑道:“你这么说,可是把咱们所有人都骂进去了。谁是猛兽?”挽月笑着求饶:“我们是猛兽,格格自然是纯洁无瑕的月中玉兔。”“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说漂亮话儿了?”“漂亮人说漂亮话儿。”吴灵珊笑而不语,见挽月手里提着个食篮,不由好奇道:“刚才我就想问,你从外头回来就多了个这个,是你阿玛托人带给你的吗?”挽月一提,“哪儿啊,一个马屁精硬要塞给我的!”吴灵珊一怔,一时没明白什么意思。挽月莞尔一笑,“您甭管谁送的了,我请您一起吃。”二人有说有笑,一路往咸福宫的方向过去。满达暂时被安排住在东六宫中的住所,因着这边目前无妃嫔居住,也正好可以避嫌。塔娜已经将路上遇到挽月的事情添油加醋全跟自己父汗背了一遍,自己则伏在吉雅身旁。满达没有说话,吉雅一边抚着自己女儿的背,一边同丈夫说道:“我知道这鳌拜是如今炙手可热的权臣,可也没想到她的女儿倨傲至此。塔娜固然是误以为她是宫女才说出那番话来,可她也认出了我们的身份,知道我们是蒙古部落的贵族,说话也未见多恭敬。若就白白咽下这口气,岂不是会叫宫里人看不起我们科尔沁?”满达坐下,略微沉思,半晌才道:“上个月在南苑狩猎,你说的这个女子,我见过。”他转过脸去望着吉雅,淡淡一笑,“确实胆子大,当初准格尔部落的僧格借机发挥想要为难大清郡主,这个女子身为伴读替郡主挺身而出。具体我就不跟你们描述了,只不过……”他顿了顿,迟疑着说出了自己的猜想,“我瞧皇上似乎待她很不一般似的。”一听这话,塔娜立马支棱了起来。“什么?皇上喜欢她?我就说怎么一见到就觉得有股狐媚子的味道!”满达对女儿严厉训道:“父汗再跟你说一遍,关起门来在自己宫里,你想怎么口无遮拦都行。出了宫殿的门,你这嘴上必须得有个把门!像狐媚子这种话以后莫要再说了,对任何人都不可以。父汗并未说皇上喜欢她,只是想提醒你,这个瓜尔佳氏有可能是你的劲敌,你莫要轻视,更不要得罪。要知道她的阿玛鳌拜,恐怕连太皇太后和皇上都要礼让三分。你可莫要惹祸!”听了满达的教训的话,塔娜自是憋了一肚子气,“还以为同父汗说了,父汗会心疼我。没想到还是让我忍。这叫女儿这性子如何忍得了吗?早知道来了京城这么憋屈,还不如不来!”满达深知自己女儿任性,平时也是自己娇宠长大的,可为了部落巩固势力,他也不得不如此。“父汗只有你一个女儿,不心疼你心疼谁?你可知你那些叔叔家的堂姐妹们,有多少都想嫁来?到时候她们就成了主子,你见了还得跟她们行礼,你愿意么?”塔娜赶忙抹了抹泪,“那自然是不愿意的。”满达颔首,“这就对了。你不是小孩子了,要收收性子。你也不必太心急,眼下哄好太皇太后才是正事。你回头就让婢女收拾收拾东西,搬到慈宁宫去吧。太皇太后让你跟她同住,足以见得她还是向着咱们科尔沁的。只要她瞩意你,往后不愁地位。其他都是次要的,你明白了吗?”说罢,满达又叮嘱了一下:“此外,仁宪太后虽说如今在后宫里形同被供着的菩萨,除了位分尊贵无实权。但她毕竟也是圣母皇太后,是和太皇太后一同将皇上带大的。没有血缘也有情分在。其实论辈分,我与她才是平辈。她在这宫中没有什么依靠,你多去陪陪她,将来多一个袒护你的人也是好的。”“知道了。”说了一大车,能进塔娜耳朵的并不多,只嘴上应付了一下。“阿布,额吉,那女儿便收拾东西搬到慈宁宫了。”塔娜撅着嘴,老大不情愿地行礼告退。待女儿走后,满达才长叹了一口气,“若不是实在没有人选了,我根本不会带塔娜过来。她不合适。”吉雅有点心急忍不住替女儿辩驳:“塔娜只是太率真,还小,多提点提点就好了。”满达再度叹气,“我是不能在此久留,过几日就要回蒙古去。你是可以多待些时日,务必多教教塔娜。”“是。”吉雅却若有所思,“大汗,可我总觉得下午碰见的这个鳌拜家千金,往后会
不会是塔娜的一大阻碍?她生得太好看,今日打扮素净,若是薄施粉黛,恐怕男人的魂儿都能被勾去。”“不足为虑。”满达摆摆手,“正因为她阿玛是鳌拜,所以她永远成不了皇后。鳌拜结党营私,已经成了帝王心腹大患,清算他是迟早的事。”听满达这么说,吉雅稍微放下点心。出了宫门,主仆几人一同走着,父汗大妃不在身边,塔娜方流露出一点本性来,不屑地道:“什么权臣?要我说就是他们皇帝没约束好底下人,你看在王帐里,哪个贵族敢对我父汗龇牙?抽不死他们!”婢女听得心惊胆战,赶忙说话打岔道:“公主,前面就是慈仁宫,您路过要不也去给太后请个安吧!”塔娜本来懒怠搭理,可一想到父汗的叮嘱,只好漫不经心地道:“去吧去吧!”慈仁宫和慈宁宫比,一字之差,却是天壤之别。太皇太后宫中随处可见花草,如春日般生机盎然,叫人一进去就心旷神怡。可这慈仁宫里却是人少又寂静,唯有檀香扑鼻。塔娜忍不住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驱赶些味道出去,心里道:这太后怎么过起吃斋念佛的日子来了?连太监宫女都是死气沉沉的模样。一见到塔娜,仿佛八百年没见过人似的,全都愣愣的。塔娜一脸嫌弃,“通报一下太后娘娘,就说蒙古科尔沁塔娜来给她请安。”不一会儿,先前在慈宁宫里跟在仁宪身边的玉珠姑姑便走了出来,看到塔娜似乎十分惊喜,“是塔娜公主啊!快进来!”仁宪太后正在闭目养神,打坐念经,一听说塔娜来了,十分高兴地放下了手中珠串,“是塔娜呀!”再一看她身后婢女带来的一堆东西,不由换了张笑脸,“这……都是带给哀家的?”塔娜心里也不大瞧得上这个看起来木讷笨拙的太后,但奈何阿布叮嘱,于是便笑笑便同仁宪太后道:“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万福金安。这些都是塔娜从老家带来的,不成敬意,您别嫌弃。”仁宪太后心里乐开了花,虽说她是太后,可太皇太后不待见她,??,皇后是个病秧子。往日那些老妃嫔死得死,病得病,在后宫愿意奉承她的人是真没有。她这个太后当得,也只剩下长寿了。眼见塔娜送来的贵重东西,连带着方才在慈宁宫对她的成见都消退了许多。“孩子你坐!”“多谢太后娘娘美意,塔娜正要搬去慈宁宫居住,就不逗留了。往后离太后您也很近,一定常来陪您。”宝音忍不住湿了眼眶,“好好!好孩子!这么多年了总算见到了科尔沁的亲人。往后你就把这里当作家,有什么委屈了尽管跟哀家说!缺什么了也跟哀家说!”塔娜不由想起在御花园同那个瓜尔佳挽月之间的事,简直就要脱口而出。可瞄了一眼这慈仁宫里的冷清,心道:这位太后恐怕是尊泥菩萨,自己与世无争的,同她说了也无用。于是便坐下与之寒暄了几句,便往慈宁宫中去了。用晚膳罢,太皇太后同塔娜笑道:“这宫里多个人就是不一样啊!以前虽也有灵珊,可那孩子太文弱了,话也不爱多说。瞧瞧我们科尔沁来的姑娘,这小嘴跟百灵鸟儿似的。”塔娜眨了眨眼睛,“太皇太后若是想听,塔娜每日都来陪你说话。”太皇太后和蔼地道:“那塔娜不会想家吗?”“塔娜当然会想。可我阿布说了,太皇太后也想念科尔沁,可在这宫里却难见故土。我若在此,您便在身边有了老家的亲人。所以塔娜想多陪陪您。”太皇太后笑得合不拢嘴,仰头同站在一旁的苏麻喇姑道:“听听这小嘴,说话可真甜!”苏麻喇姑也笑道:“往后啊,咱这宫里可热闹了!”塔娜心下颇为得意,心道:阿布额吉也太杞人忧天,把她当作小孩子了。她还不是三言两语就把太皇太后哄开心了?太皇太后也如仁宪太后那般对塔娜道:“往后这儿就是你的家,在紫禁城里,你不要怕。万事有哀家给你撑腰!”塔娜忍不住皱了皱眉,欲言又止。“怎么了丫头?”“下午我跟母妃去找父汗路上,碰见个人。我初来乍到也不清楚规矩,只道她是个宫女。就想把她叫过来问几句话,谁知她竟出言不逊。也是怪我,平日里在草原野惯了,便想教训教训她。谁知她竟抓住我的手,说……”“说什么?”“说她是一等公辅政大臣鳌拜的女儿,要教训也轮不到我。太皇太后,您说,我是不是不懂规矩闯祸了?她到底是什么人?”太皇太后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划过塔娜脸上,淡淡弯了弯
嘴角,意味深长地同苏麻喇姑对视一眼。转而同塔娜道:也没什么惹祸不惹祸的,就一大臣之女。不过她都对你说了些什么了?你同哀家说说看。”塔娜道:“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叫挽月。我说那岂不是和我名字一个意思,都是月亮?起初我以为她是宫女,让她改了,免得跟我重了。她便道,她阿玛是鳌拜,要改也是他改,旁人无资格过问。不然她去叫她阿玛来,亲自同我说。”囍”“奴婢这就着人去。”刚吃完晚饭,挽月正在院子里赏红枫叶,这时见一个眼生的宫女过来了,“请问哪位是挽月姑娘?”挽月疑惑,“我是。”宫女行礼,“奴婢慈宁宫中宫女,太皇太后请您过去说说话。”太皇太后请她过去说话?这不就跟警察请你喝下午茶一个意思?准没好事!挽月苦思冥想,她刚入宫,与太皇太后远日无冤,近日无仇的,好端端的怎会突然喊她?难道说,是她和皇上近来走得有点近?还是她阿玛鳌拜又有什么动静,所以特地来敲打她?不至于吧!要么就是下午碰到的那个科尔沁公主,告她黑状了?倒是极有可能。挽月蹙眉,倒也不惧。一来,她并未犯错,是公主无礼在先。二来,她觉得太皇太后作为辅佐三代帝王的大女人,不应当是个只知道袒护自己人而不辨是非的人。所以便稍稍整理了一下仪容,同宫女道:“烦劳姑姑前面带路了。”刚走到宫门口,她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玉屏!”此次在储秀宫伺候她的宫女,仍是上回在南苑行宫里的宫女,她也相处习惯了。“小姐。”“我屋里桌上有个食篮,你帮我送给曹寅曹大爷,看他是否下值。就说我们几个伴读多谢他送的点心。因太皇太后寻我去慈宁宫说话,我便不能亲自还给他了。改日再重谢。”“是!”落日余晖照进勤懋殿,被窗棂上的花纹割成了一道道格子,铺在地砖和墙上。曹寅着急忙火一路小跑过来,见索额图、图海、沙澄几个大人正在议事,心下着急握拳一锤手心。还好皇上本就和几个大人说得差不多了,其余人也告退离开。曹寅躬身行礼,待人都走后,忙跑进去。玄烨不大高兴,“什么事儿猴急猴急的?”曹寅心道:这会儿你看不起我,待会儿有你嘴软的时候!“挽月姑娘被太皇太后叫到慈宁宫里去了。”“嗯?”玄烨站起身,似乎大为不信,“因为什么?”曹寅摇头,甩得两腮帮子直晃,“不知道!去吗?”“去呀!”曹寅赶忙屁颠屁颠地跟上,“万一没啥事儿呢?”玄烨拎了拎领口的扣子,不假思索道:“肯定有事儿!无缘无故的,鳌拜最近也没动静,寻她干嘛?她俩又不熟!”二人大步快走,很快便到了慈宁宫。一进门,便听到了一屋子欢声笑语。玄烨一愣,见太皇太后坐在上首,挽月和塔娜坐在对面,正有说有笑呢。心下不由松口气,面上不动声色淡淡一笑,寻个自己的位置坐了下来。太皇太后瞥了一眼她这孙儿,在心里道:呦呵,来得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快,看来当真对她上心!臭小子,还知道护短了!还挺耳聪目明,他怎这么快便知她叫了挽月过来说话?不会是这个丫头搬的救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