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秦霄贤陪着九熙倒也不觉得趣。
九华在台上说书，他便坐在台下喝茶。
九华下了台，他便与他下棋聊天。
台上的他，是九熙捧的角儿
台上的他，是九熙放在心尖儿上的人。
他这一捧，便是三年光景。
三年间，他曾有数次想向九华表明自己对他的心思，可每次都被各种顾虑打消了念头。想说出口的话也被生生咽了回去。
这般思前想后九熙觉得他与九华就像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爱慕一个人也并非定要告诉他。
默默放在心底也是不的。
“你就真的不打算同他说了？”
秦霄贤撑着脑袋坐在凉亭里，含含糊糊的问他。
九熙看着他的样子想着今夜他怕是回不去秦府了。
“不说也罢，现在这样我觉得甚好。”
说是来瞧瞧九熙，原来只是看上了他府中的酒借着由头来尝尝。这才不到一个时辰桌上都被秦霄贤喝光的酒坛子堆满了。
“你啊，想喝酒了不去百花楼倒是来我这喝了个痛快，我府里的酒有这么好喝吗？”
九熙站在池塘边看着池里游着的锦鲤，把手中的鱼食都撒了下去。
“可是还放不下？五年了，每一年的今天你都喝成这样。”
九熙拍了拍双手，坐在了秦霄贤对面问他。
“都说我秦少爷风流成性，吃喝嫖赌样样占全。说我爹一生行善，怎么会有我这么个给他丢人的儿子。可是九熙，你知道的，你知道这并非真正的我。是他们逼的。都是他们逼的！”
秦霄贤一把推了桌上的酒坛，随后倒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叮叮咣咣的声音引来了府里的小斯。九熙摆摆手让他们将秦霄贤扶进了客房
是啊，他怎会不知。
那年初夏，是锦峰的百花节。
九熙同他在街上闲逛时遇到一位女子。
秦霄贤对她一见钟情。
可那女子却是百花楼弹琴的姑娘。
虽是卖艺不卖身，但秦家二公子看上位弹曲儿的陪酒姑娘的事就像长了翅膀般传遍了锦峰城的大街小巷。
秦家在锦峰城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秦老爷断不可能让自己的儿子娶一位风尘女子。
他哀求自己的父亲成全他与那女子，哪怕娶回来不做正房。秦老爷当即便搬出家法在秦家祠堂赏了他二十丈，随后被关进房中派人日日看守不许他踏出秦府半步。
不过三日，他便听闻父亲将那女子从百花楼赎了出来。前脚赎了出来，后脚便叫人拖到后山乱棍打死后扔进山里喂了狼。连尸骨都未找到。
整整一个月，秦霄贤待在房中攥着他曾给那女子写下的婚书和那女子赠予他的一块手帕，这是她唯一留下的东西。
他流干了眼泪。从那开始，他的心中眼中再任何光芒。
今日，是那女子的祭日。九熙依稀记得她有个很好听的名字
卿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那姑娘怕是把他的心都一并带走了。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翌日一早
秦霄贤扶着脑袋从客房中走了出来
“九熙，你昨日怎么没叫醒我？”
他坐在堂中的椅子上揉着太阳穴问着
“你喝成那个样子，真当我能叫得醒你？”
九熙冲着身后的丫鬟摆了摆手，随后对秦霄贤说着
“用了早膳再回去吧，我一会儿去茶馆找九华，还是你要同我一起去？”
“算了算了，早膳就不吃了我头疼的很，你府里的酒果真没有百花楼的好喝。”
秦霄贤瘫在椅子上嘶哑着声音说
“又去找九华啊？莫说我没提醒你，万不能走我的路。我知道你心悦于他。但还是藏在心里比较好。”
九熙倒茶的手顿了一下
“我自然晓得。”
“那便好，我先回去了，改日再来找你。”
秦霄贤起身走出了尚府。
九熙随后也去了茶馆
“尚公子，何先生在后台等你。”
刚走进茶馆小伙计便跑来跟他说
“先生有话要跟你说。”
“好，知道了，我自己去寻他吧。”
说完便走进了茶馆后台
“你来了？”
九华见他进来笑着说，“今日怎么没见秦少爷？”
“他昨夜喝多了，回府醒酒去了。怎么，伙计说你有事儿找我？”
九熙坐下拿起茶杯，“何事非要现在说啊？今日散了场不同我下棋了吗？”
“我要离开锦峰了。”
九华将桌上的折扇放在九熙面前
“这把扇子就当是我送你的临别礼物吧。”
九熙一下把茶杯扔在了桌上
“你要去何处？为何突然要离开！”
“我要回南晟了。来锦峰如今已经三年了，茶馆明日会有新的先生过来，我也该回去了。”
九熙抓着他的手一下松开了。
是啊，都三年了
过得如此快
你就要走了吗？我与你当真是缘尽于此了吗？
他向后踉跄了几步，九华见他失魂的样子连忙上前扶住了他
“九熙，我知道你定是不愿让我走的，但你要知道，天下不散的筵席。不过你宽心，我有机会还会回来看你的，好不好？”
九华仍是那副笑盈盈的样子，语气温柔的有些不像话。
“我会常写信给你，我们仍是好兄弟。”
好兄弟。是啊，我与你只能是兄弟。再亲近也只能是兄弟。九华，你当真只是把我当兄弟吗？
“好。我明日去送你。今日便再让我听你说最后这一回的书吧。”
知道你要走，所以我不留。愿你从此前程似锦，疾病侵扰，风雨相困。江河可渡，孤酒可饮，青天白日海阔天空自能翱翔。
此后，你我此生不见，岁岁平安。
直道相思了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何九华离了锦峰。
云盛茶馆少了一位捧角儿的尚家少爷。
百花楼中却多了一位只喝酒不叫姑娘的尚公子。
“是不是后悔没对他说出自己的心思？”
秦霄贤看着面前喝酒的人问道
“还是庆幸自己没说出口？”
“二者皆有吧。这三年他都拿我当兄弟而已。从始至终从未对我动过什么别的心思。一直都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九熙抚着手中打开的折扇，扇面画的是一片竹林。
这是九华送他的。
上面的竹林是他为九华画上的。
九华喜欢翠竹。
他画得一手好竹子。
他最爱云盛茶馆的竹叶青。
九华的水墨色长衫上绣着竹叶。
他叫九熙
他叫九华
“听闻公子想与我交个朋友？”
“好巧，你我的字中都有九。”
“你也喜欢竹吗？”
“我要离开锦峰了”
“你我仍是好兄弟”
九华的话犹然在耳，句句不离他。
可句句也与他关。
自那以后，他再未见过九华一面。也再未踏进云盛茶馆半步。
九华也曾一直给他写过信，但他很少回，此后便也渐渐断了这唯一系在二人之间的线。
并不是他不想写回信给九华。
只是怕自己控制不住将自己的心思写在信上寄给他。倒不如直接不回这信。
见到他信中说自己一切安好，九熙便也宽心许多。
晋西45年
秋风萧瑟，落叶知秋。
再得到九华的消息，是一封来自南晟的信。署名是一位叫刘筱亭的人。
他听九华说过这个人，是他的同门师侄。
信上寥寥几笔，却字字诛他的心
九华早在半年前病故。临终前托刘筱亭将信逐一寄出，半年后再将九华离世的消息告诉他。
眼泪颗颗落在信上，染晕了纸上的字。
九华，我恨自己没有鼓起勇气去南晟找你
我悔没有在你走的那天像你表达自己对你的心思
我怨自己没有在你给我寄第一封信时给你回信
晚了
可如今一切都晚了。
九熙在城南的竹林中葬了那把折扇
碑文上用九华生前最喜欢的青墨写着一句
“今生挚爱长眠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