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心看到一张与阿织很相似的面孔,戴着眼镜,笑得很开朗,蓬松的茶棕色长发看来完美地遗传给了儿子。
“她应该想在过山车那里找到七岁的我。”阿织没头没尾地说。
礼心来不及多问,跟阿织进入园区分两个方向寻找,然后在“飞跃天际线”那里集合。
遥望着那半空中的曲线轨道,礼心在人群中艰难前进。
各种不知道何种功能的设施与建筑,弯弯绕绕的路线,奇装异服的人群熙来攘往,一刻不曾停息的欢快音乐,礼心在这个仿佛异世界的地方彻底丧失了方向感。
所有人都在欢笑,那么这里也是天国吗?
礼心晃晃脑袋,把这荒谬至极的想法抛开,专心更紧急的事。
人,人,人,哪里都是人,没过多久礼心就出了一身汗。
如果不是手里拿着地图,他可能也要走丢了。直到视线中发现阿织那五颜六色的编织小背心,才暗自松了一口气,快走几步追上去。
但那并不是阿织。
不过礼心已经知道她是谁了。
眼前的女性将茶棕色头发编成长辫,白色长裙外面套着彩色花朵小背心,紧张地攥着手里的帆布袋,瘦削的手腕上戴着一条电子手环,问每一个人“有没有见过一个七岁的小男孩、脸上有雀斑、穿拼布外套”。
礼心没有惊动她,一边通知阿织,一边不眼珠地跟着宋可文。
她的视线在每一个差不多大的孩子身上停留、又收回。
她不知道阿织已经长大了吗?
没多久,阿织就气喘吁吁地飞奔而来,将宋可文紧紧抱在怀里。
她却被吓了一大跳,推开他惊惶失措地问:“你是谁?!”
那一刻,礼心在阿织脸上看到一点都不阿织的表情。但它转瞬即逝,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阿织像往常一样露出微笑:“冬姐叫我来告诉你,织织已经跟他爸爸一起回家了,你们刚好过啦。”
“真的?”她狐疑地望着眼前的陌生男子,不肯放下戒备。
阿织也不急,掏出手机叫冬姨跟她通话,“我陪你等冬姐来,然后送你们上车回家。好吗?”
见到认识的人,宋可文才愿意相信阿织,跟他一起坐在长椅上等待。喃喃地自言自语:“织织生我气了,下次我一定陪他玩过山车。”
“没有的,他知道你恐高,还说下次跟你坐魔法车来着。”
宋可文摇摇头:“织织一定很失望……他跟我讲了好几次了。”
“真的没有,从来没有。妈——”阿织停顿了下,握住她的手,“姐姐,他自己跟我说的,真的没有。”
她笑了笑,算是听进去他的安慰。转而好奇问道:“呀,你的小背心跟我的一样呢,谁给你织的呀?”
阿织骄傲地回答:“我自己!”
“哇,像你这样的男孩子也会用钩针啊,真厉害!你叫什么名字?”
“阿织,编织的织,你可以叫我织织。”阿织的声音里充满着某种期待。
然而已经忘记他的母亲只是惊喜地说:“跟我儿子同名呢!真巧!”
阿织说“是啊,真巧”,然后坐在她脚边,问她能不能帮忙把自己散落的发绳重新编回头发里。
她没有拒绝,愉快而灵巧地动起手指来。
阿织闭上眼睛感受着头发上轻微的牵扯,悄悄伸手握住了礼心的脚腕。
礼心没有挣开。
他望向远处,夕阳缓缓落下,一台巨大的纺车正在把余晖绕成金黄闪烁的线,让夜幕降临。
回到心教时已经很晚,礼心破天荒地没有先去办公室写事件记录。
他在床上躺着看天花板,连衣服都没脱。吃过饭后才在阿织车里换成法礼者长袍,他现在懒得一颗颗解扣子。
这么多年了,礼心今天第一次吃“饱”。
他今天其实有很多个第一次,虽然耻于诉之于口,却忍不住在脑海中反复回忆。
他们在游乐园并没等多久,那位胖胖的冬姨来接走了宋可文。今天是她去医院复查拿药的日子,上车前手提袋拎手断了,仅仅是捡个药的功夫,宋可文便独自搭上了出租车,冬姨一抬眼人已经不见了。
幸好手腕上戴着定位器,找起来没花太久时间。
“你不跟她们一起回家吗?”送走冬姨,礼心疑惑地问停留在原地的阿织,“不用在意我。”
阿织摇摇头:“不是的。我们不住一起,妈妈只认得冬姨了。看见我这样一个‘陌生男人’在家,她会害怕。”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她曾因为找不到小时候的我,以为我是绑架儿童的强盗,把我打晕后绑起来还缝上了我的嘴巴哈哈哈哈!”
怪不得那里有那么整齐的疤。
礼心笑不出来。
为了感谢他帮忙找人,阿织执意要请礼心吃晚饭。本来想拒绝邀请,却怎么也说不出“不用”两个字。
自己也确实很饿。
阿织就近选择一家叫做“幸福星辰专列”的餐厅,三楼透过窗户能看到被灯光描绘出来的游乐场轮廓。
包括那台“纺车”。
餐点被一份份端上来,礼心吃到了酱汁浓稠的肉排,有点辣味的虾,不知道什么成分但有点好喝的汤,覆盖着酱料的薄饼,甚至还有一份奶油冰淇淋。
他不应该吃的,但他全都吃了。
他还知道阿织的妈妈在还年轻时就患上了阿兹海默症,父亲和外公外婆都不在了,没有别的亲人,阿织很早就开始一个人生活,做布偶的手艺是跟妈妈学的,店里有些玩偶是妈妈的作品。
他不应该听的,但他全都听了。
“能见到妈妈就很好,我已经见不到了。在她结束自己的生命之前,我跟她说了很不温柔的话,还没来得及对她道歉。”
他不应该说的,但他全都说了。
“你喜欢游乐场吗?”阿织问。
“异教徒建造的堕落之地,当然不喜欢。”
“下次我请你来玩!”
“你耳朵是不是听不见。”
“等小妹妹的事情解决了就来,好吧?”
“不要自说自话。”
他不该答应的,但他还是答应了。
手机震动,阿织发来一张照片,是礼心凝望着“纺车”的侧脸。
“我们去坐摩天轮!”
“我没说要坐。”他回道。
原来那个东西叫“摩天轮”啊。礼心笑起来,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