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七日,喜鹊桥成催凤驾。
这天是女人们的节日,苏酥与霍夫人、陈姨娘老早相约一道前去承恩寺,给佛陀上过香,再一道在襄阳闹市中逛一逛,拜七姐、买巧果。英廷、英泽与英朝三兄弟前些日子刚忙完事情陆续归家,终于能休息一番,遂被霍夫人抓着一道出门,也是为他们求一求好姻缘。
承恩寺今日的香客多是女子,且以年轻适龄的姑娘为多,霍家的三位郎君一到地方当真引起不小的骚动,好些驻足往这边看——襄阳城谁不知道忠义侯府三子俱是人中龙凤?大公子渊渟岳峙,二公子英姿飒爽,三公子温润如玉,且不说背后的显赫家世,单论其本身外貌内修,都是天底下一等一的了,若能喜结连理,当真是做梦都要笑醒的好事。
姑娘们视线焦点的三人倒是泰然自若,只利落的翻身下马,到车边将母亲与姨娘们一一搀扶下来。
只是等苏酥搭着英廷的手下车时,场面明显的静了静。
苏酥娇美柔姌,年纪也轻,与英廷站在一处很容易会被当作是珠联璧合的一双人。姑娘们纷纷开始小声议论大公子何时定过了亲事,半点没往这是忠义侯去年新纳的小妾上想。
不过苏酥之后就与霍夫人、陈姨娘走在一道,与英廷不见更多的亲密,好歹让大家松了口气。一行人自山门入寺中,在天王殿、大雄宝殿拜过,三个“小一辈”就被霍夫人一句“不必跟着,自己四处拜一拜”打发了。这么多年轻姑娘,说不定能碰上几个合眼的呢?若是一直跟在母亲姨娘跟前反而要被挡了桃花。苏酥与陈姨娘则与霍夫人一同沿观音道前去西侧殿听经,约莫半个时辰后出来再返程。
眼见母亲左手拉着苏酥,右手挽着陈姨娘走得头也不回,兄弟三人看着,又彼此对视一眼,纷纷叹了口气。
“到人少处走走吧,”还是英廷先发话:“两刻钟后去外头取车。”
英泽与英朝自然没有异议。英泽巴不得赶快走,他是真不喜欢姑娘们欲语还休、含羞带怯的打量,总觉得那目光黏糊糊的有如芒刺在背,令他浑身不自在,一把勾住英朝的脖子就往竹林里钻:“三弟啊,小姑娘最乐意同你搭话,今日我兄弟三人的桃花儿就靠你努力了,等母亲出来好歹给她一个交代。”
英朝被他勒得一趔趄,苦笑道:“姑娘们何时最乐意同我搭话了?二哥别冤枉我。”眼睛都不眨又把事情推到英廷头上:“况且弟弟尚未弱冠,怎能越过两位哥哥——大哥总该带个头才好。”
英廷一贯沉稳寡言,很少参与两个弟弟的插科打诨,闻之面不改色夸他一句:“长大了,终于知道孔融让梨了?”
英泽“哈”的一声笑出来。英朝打小就精,最会讨父母喜欢,两个哥哥被霍夫人提着藤条撵得上蹿下跳的时候,他就拿着论语在霍侯跟前舒舒服服的背书,一副乖巧样,实际哥哥们调皮捣蛋哪次少了他。大哥这句话讽的真是深入人心。
联想到上回英朝托他给苏酥找游记,又问:“诶,上回你拿去借花献佛的那两本书可给小苏姨娘了?她喜不喜欢?”
英朝闻言微微一顿,片刻后仰起头,看向头顶层层叠叠的竹叶。
“忘记同二哥说了……”他的嘴角扬起意味不明的弧度:“她应当挺喜欢的。”
不知怎的,这之后三兄弟之间齐齐陷入沉默。
晴时的竹林满目碧翠,天光透过竹叶,散散的照下来,风吹过,满耳都是沙沙响声。英廷略有些失神的吹着风,又听英泽起了新话头,三兄弟就北边的狄荣闲谈一番,便离开去寺外准备返程了。
而苏酥这边,正陪着霍夫人来到里边一些的佛堂拜观世音菩萨。对面的堂内供奉着一尊卧佛,三人从这边出来,迎面就能见到佛陀涅槃的法相。
“元姐,”陈姨娘皱了皱眉:“这卧佛要拜么?我听人说……不大吉利。”
霍夫人闻言摇摇头,她对这一块了解多一些:“这是谬传,佛陀涅槃,原是一种不生不灭的永恒宁静境界,并没什么可避讳的。”此时有好些前来拜观音的香客,也就顺道去卧佛像前头磕个头,陈姨娘看着心下稍安,不好意思的笑笑:“是我浅薄。”
元娘摇头:“佛祖慈悲,何以为难诚心之人?需顾虑太多,自去叩拜一番吧。”
于是三人依次走到近前。这一处佛堂位于西北,此时阳光照不进来,堂内的温度有些凉,案前香火寥寥,在安静肃穆的空气中缓慢腾升、消散。大概是许多人与陈姨娘看法一致,前来拜卧佛的人不算多,动作也稍微敷衍些,不比在大雄宝殿的金身佛像下。
不过案前的三块蒲团上,最右边的位置有一人垂首长跪不起,霍夫人略看了一眼,此人披着一件脏污的斗篷,从头到脚基本都被那件破破烂烂的斗篷遮盖了,看不出性别年龄。不过佛陀面前众生平等,承恩寺平日也会有些贫苦人前来,霍夫人也并不会因此心生嫌恶,是以来到中间的蒲团上跪下,周全而虔诚的三叩首。
霍夫人叩拜时陈姨娘与苏酥就在她身后三步静候。陈姨娘总觉得卧佛像看着有几分瘆人:“小苏,你可觉得冷?”
苏酥安抚的笑笑:“到外头去就暖和了。”
她瞧着佛像雕刻的纹理,眼睛忽然捕捉到一抹微芒,定睛细看,就见那跪坐在霍夫人右侧的斗篷人合十的双手间,好像有属于金属的冷光。
那斗篷人左手小指残缺,是以站在侧边的苏酥看到了他掌心的厉色。她本能的感到不安,小声唤:“夫人……”
霍夫人已全了礼,跪在蒲团上回过头。苏酥正要说话,就见那斗篷人双手缓慢解开,手中赫然是一把短刀。
陈姨娘也看到了,当即神色大变:“元姐!”
霍夫人还没反应过来,直觉身侧冷风袭来,一时微愣。苏酥赶紧扑上去用力将她一拉——只听“哧”的一声,刀锋擦过霍夫人的胳膊深深没入她身下蒲团,霍夫人的臂间当即见了血,倘若方才千钧一发之际苏酥没将她拉过来,这一刀恐怕能彻底切开霍夫人的背脊。
在佛堂中拜佛的其他香客见状尖叫出声,折身慌不择路往外跑。这一声尖叫唤醒了懵在当下的三个女人,霍夫人暇顾及伤口赶紧爬起来:“快跑!”
此刻那斗篷人已从蒲团里拔出了刀,扭头过来,面目暴露在众人眼中。只见这人寥寥几根头发垂下来,全脸皮肤尽毁,被火燎过的瘢痕爬了满脸,右颊穿了一个洞,露出一块白色的牙齿。怪人紧盯着被吓到魂不附体的三人,张口发出“嗬嗬”怪笑,一时面目狰狞如厉鬼。
陈姨娘深居简出,从不曾见过这般可怖之人,骤然尖叫一声,被吓得腿一软就往地上跪。苏酥与霍夫人一左一右架住她往外跑,同时大声向周遭呼救。那斗篷怪人已提着刀追了出来,有小沙弥前来制止却被他一刀砍翻,再是连续刺了几刀,鲜血溅于佛前,染红了玉叶青砖。
乞巧节前来寺院的多半是女客,面对这种携刀的恶徒当真甚还手之力,只能蜂拥往外跑,这一方院落顿时乱成一团。怪人的攻击毫目的,几乎是逢人便砍,不多时又有好几个僧侣、女客毙命于刀下。那人行动极为诡异,且不住发出夜枭般凄厉尖锐的怪笑,听得人毛骨悚然,恐惧之下难免慌乱,稍有跑得慢些的被追上了,便难逃厄运,血溅当场。
苏酥与霍夫人搀着瘫软的陈姨娘跑不快,但霍夫人出身将门,虽不通武艺,危急关头究竟比寻常女子沉稳很多,不住拿起身边任何可以投掷的东西往后砸,干扰怪人的追击,苏酥咬紧牙,也学着她拉倒花盆阻碍其行动,算是有些效果,怪人一直未追上三人,只是步步紧逼,好似一头疯了的邪兽一路循着霍夫人臂间滴落的血迹如阴魂般缀在她们身后。
寺院中似乎不止这一个恶徒,待跑到大雄宝殿,场面已经是混乱不堪,更多人涌在一起,甚至出现踩踏,惨叫、尖叫与哭声轰然混在一处,这幽静安宁的寺庙几乎沦为地狱。
而在寺外整理马匹的霍家三子也很快发现了异状,即刻放下鞍鞯招呼随行的五名护卫一同往寺庙里赶。此时庙里的人都在一窝蜂往外涌着逃命,几人逆着人流艰难向上,一时竟带给周遭民众莫大的安全感,纷纷向两侧让出一条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