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停歇,满院桂花香,姚琰阙因而省去焚香步骤,沐浴後坐於亭中对着他那张名为风雷的琴发愣。原是想藉此静心,然而心静不下来也心抚琴,就这样呆了许久。
他根本不想让燕琳逍去武林大会,可燕琳逍说万一曾景函成了武林盟主怕会找丁猗兰他们麻烦,想去看一看。那时就隐有预感不会这麽简单了事,却仍随了燕琳逍的意。过去他能暂别云河郡去应付江湖事,是因为他们之间只是先生和学生,如今他一刻都不想和燕琳逍分开,并非不信任对方,而是因为他见过太多天意难料、人心险恶,也已经失去得太多。
他生来就拥有太多,极好的家世背景、绝世武功、美貌才智、要好的亲人朋友。然而他的人生似乎注定会一直失去,就连自身价值都变得不再重要。当他决定永远离开皇g0ng斗争,心中仅有的光亮就是锦楼里自己的学生。他捏造谣言说锦楼藏有秘宝,除了保护燕琳逍之外也是和江湖人开个大玩笑,因为这孩子确实也是燕珪遥最疼Ai的弟弟,只是现在挚友最宝贝的人,也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燕珪遥留给他的,独一二的人。
他万分後悔没能留住燕琳逍。当他望着那青年的微笑和信赖的目光时,就知道自己狠不下心拒绝,是否真如曾景函所言,他老了,再不如以前那般强悍自信,面对琳逍做出令他害怕的决定,他只是能为力目送他走。
月洞外进来一个少年,着桔h衣衫,腕上挂了串铃铛,打扮得活泼灵气,是那个叫夏宵的孩子。他小心翼翼端来一壶茶说:「霜先生,楼主说这是安神养气的茶,请您享用。」
姚琰阙点头,夏宵缓慢而僵y转身,接着就如见雪崩一样奔逃了。他一手0上自己的脸,半掩口鼻思忖,现在他依然这麽可怕麽?
很久以前,许多人说他生得招人喜欢,不语含笑,顾盼醉人,可是自二姐出嫁敌国以後他就变了。那时起才有霜先生这名号,皇长姐还说他面目可憎,也有人讲他不仅冷若冰霜,更凶恶如鬼。其实他只是特别任X,论被b到什麽境地都不认输,总能有机会翻身,从头来过,他确实难缠似鬼。
然而此刻他b迷惘,但这不是他头一回这样了。当初他察觉燕琳逍Ai慕其义兄的时候,许多次都想冲动揭穿苍龙的真面目,但他不敢想像燕琳逍会怎麽反应,是怨他还是悲哀得一蹶不振,他对此深怀恐惧。
有时姚琰阙认为自己才是近乎失明之人,黑闇的人生路上反而得靠燕二郎这人照亮他心里某一处,而他不能让这光亮灭了,否则终生失去方向。想到这里,他把琴收了,倒杯茶嗅了下,浅哼:「安神养气?这是打算直接把人放倒吧。」茶里似乎下了迷药,不过他自恃百毒不侵,连喝三杯就回房睡下,不睡的话他熬不过这几个时辰。当然,他不打算等到天明,只是稍微小憩养足JiNg神,之後就去把人接回来。
阖上眼後他在内心默念:「你要我等,我会等。可是我不能等得太久。」他这辈子最不愿失去的就是燕琳逍,连赌也赌不起。也许,真是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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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云翳,微风冷凉,教人容易感伤。燕琳逍随万水帮的人来到他们在兰亭府盘下的宅院。他被带到花厅,不是布置成灵堂的大堂,仆役请他入座,随即有人呈茶水点心,像招待来客那样款待。
他只是站在厅里看那些仆役来去,不置一词,他们很快退出花厅把门阖上,过不久有个人影经过窗外走廊,在门口时停顿了下才推门进来,是曾景函。
门开时燕琳逍瞥见远远屋脊上有一排排黑影,园里暗处、树冠间也有几个可疑的影子,都是跟来凑热闹的武林人士,他们就像一群好奇心强的麻雀,看得燕琳逍有些想笑,他说:「这里没有护院麽?」
曾景函讶异他会先开口讲话,一下子表情欣喜,回话道:「那些人待的是外院,进不来,不管他们。」
门窗再度被阖上,这里成了密室,燕琳逍戒心更重,但表面仍平静,两手交握在袖里,一手默默握着随身惯用的刻刀。那把刀是很久以前姚琰阙给的,说是一个打铁铺的朋友替人做了把刀,剩些材料就讨来做柄小刀给他,因为用得顺手,所以许多刻刀里唯有这把随身带着。
「小弟,你听我解释好麽?」曾景函往他走近一步,他就退後一步,一点也不愿拉近距离。曾景函一脸受伤,但明白不能紧b,所以又转身退开两步叹气道:「你始终不信我。」
燕琳逍本就打定主意不多说什麽,也没什麽好讲,暂时沉默以对。曾景函面对他迳自讲起来:「我确实瞒你太多,但那是身不由己。那时的我也还是孩子,若不施手段和牺牲一些东西去与他们周旋,有何能耐保住你跟锦楼?那天你在酒楼妓馆里听见的,都是我在他们作戏的样子。你该知道我从来不想害任何人,尤其是你。」
燕琳逍面表情,语调冷淡应他说:「你不想,可你确实是做了。我们燕家也只是你牺牲的一部分?」
曾景函x口起伏,深沉吐呐,他反过来诘问:「难道姚琰阙就从来没做过?你和他不也一直瞒我,你早知道他是霜先生,你手上的薄茧也不是做木工、练琴来的,是习武的缘故。」
面对这样陌生的曾景函,燕琳逍还是不可免的发怵,他颤了下,直视曾景函的眼回话:「我没害过你。」如果不是为了不愿再连累身边人的信念,他是不可能在这里面对曾景函的。真心珍惜、依赖、敬Ai过的人,另一面却是这麽陌生可怕,x口难受得几乎要窒息。
「小弟,我也是不得已遭人利用,那了尘道人是我师父,也是我爹身边重要的手下,我……我虽敬他,但他和我师兄想杀你,如今我也让他们尝到报应了。事过境迁,就不能一笔g销麽?我这些年真心对你,抵不过外人三言两语的挑拨?」
燕琳逍见他走来又戒备向後退,握紧袖里的刀屏息以待。或许他心中真正的想法仍旧得诉诸言语,论对方能否听进去,这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想尽最後的道义。重新振作後,燕琳逍x1了口气跟他说:「相处了十多年,确实难断谁过谁非。我厌倦这样纠葛不清,也想过怎样才能一笔g销,但还是不知道该怎麽做。我来只是想告诉你,锦楼秘宝是当年姚先生为了保护我才捏造的,你就算把我关到老Si也是一所获。你耗费心力治好我的眼,可我以为报,往後也只希望你我再不相往来。你要是不甘愿,我可以……把这双眼挖还给你。」
曾景函闻言愕,愣怔望着与自己相亲相Ai多年的小弟,讲出如此生分疏离的话来,不敢置信,痴痴望那人失笑:「我要你的双眼做什麽?你以为我这麽保护你是为了钱财秘宝?」
「不是麽?」燕琳逍垂眼,冷然轻哼:「总不可能是为了你我的手足之情吧。就算是也已经不重要了。你对燕家人的作为,我,难以忘怀。」
「你……」曾景函悲痛激愤的情绪涌上,咬牙道:「我做的全部都是为了你!为了你,我已经妥协得太多,我宁可不夺回皇位、不稀罕那张龙椅,就是想和你在江湖上逍遥自在,我对你一直没变过,你却总是不信我,想往外跑。」
曾景函一出手想捉人却扑空,手爪在虚空中恨恨拢握,瞪着那青年。燕琳逍旋身退避,两手依旧藏在袖里,他漠然道:「从你害Si我族人之後就不可能了。曾副帮主,盟主,你怎麽以为杀Si我全族,我还能把你当兄弟、亲人?还能对你交付感情?」
燕琳逍自嘲轻笑:「是我愚昧,对你而言我可能就只是个不的摆件。而我一直活在你编织的梦境里,是在你掌心任你r0Un1E的玩物,我的守候和陪伴从来不是你稀罕的,更b不上外面英雄前辈们对你的夸赞,他们会说你这做义兄的仁至义尽,不惜一切要治我的眼。其实你不需要我,我的存在对你来说是锦上添花。」
燕琳逍讲到这里停住,咬着下唇调息,懊悔自己终究控制不了心绪起伏,说得太多了。他过去有情,如今都是怨怼,而这怨也已该留在过去,不该再带着。他想要斩断一切,一所有的去到姚琰阙身边,在那里他才有可能踏实的活着。
「不是这样。」曾景函深深吐气,抹脸低语:「为何你就是不懂,我都是为了你啊。我只想要你陪着我,我也想时时刻刻在锦楼陪你,但我必须壮大自己的实力,经营出足够强大的势力,直到再也没人能威胁我们。那个害惨我们的曹芳钧,我也没让他们好过,所有欺负过我们的人都会尝到苦果。包括我师父,还有那nV人……」
燕琳逍见他样子不对劲,蹙眉小心翼翼问话:「你好像累了。去歇会儿吧。到明天一早还有时间,晚点再谈。」他心中介意那段话後来提到的,曾景函对自己的师父做了什麽?那nV人指的难不成是孙仙绫?
曾景函没有停歇的意思,他坐到一旁椅榻上运气,半晌气息内力已平缓稳定,接着讲:「你还是关心我的。」
燕琳逍别开眼不再看,两人静静对峙良久,他叹:「我是来了断一切,不是来算帐的。不必你去找谁寻仇,时也运也,我不想要仇恨。为了这两字,已经失去太多。你也收手吧,不要沉迷於复仇,否则迟早把自己也赔进去。我们也别再这麽纠缠下去。今後各走各的路吧……」
「你以为不靠仇恨我能活到今时今日?」曾景函吼了句。
燕琳逍蹙眉叹气,半晌抬眼睇去,忽听曾景函压着嗓音沉声质问:「你那是怎回事?」曾景函目光灼然瞪着他的颈间看,极为震怒。他一手触上自己锁骨附近的皮肤,有些微疼,再想起这两日的事,想必颈子上是被姚琰阙留下的痕迹,就在衣领间若隐若现,没想到被曾景函瞧见。
曾景函周身气势b人,他徐徐起身,如猛虎盯住猎物伺机而动。燕琳逍本能警戒害怕,对方一有动作他就将刻刀亮出来,先是指着曾景函,後又抵在自己喉间撂话:「我该讲的都讲完了。你要是还不能放过我,我也只有把命交代在这里了。」
「哼嗯。」曾景函鼻音哼声:「你以为自己过来能替那些花街的败类争取时间逃麽?从他们那些作为看来也是自视甚高,恐怕不会领你好意。说,是谁动了你?」
燕琳逍被b退,刀刃已在颈间画出细细血痕,他紧盯曾景函的动作一语不发,脑海只有一个想法,他得逃,这个人发疯了。
曾景函停下脚步,离燕琳逍仅一步之距,他脸上浮现浅浅笑意,看起来很危险,那声调柔和得教人心底生寒:「是姚琰阙。他敢动你……只是亲咬麽?是不是也把他肮脏的东西放到你身T里了?他敢!」
燕琳逍没看清曾景函做了什麽动作,眨眼间身旁高脚几连同花瓶被震裂,地上立时一片狼藉。他惊颤了下,背後SiSi抵着墙柱,不知为何一个吻痕会令曾景函暴跳如雷,惶惑之间听见曾景函咬牙低喃着什麽。
「你是我的。就只能是我的。燕琳逍……」
燕琳逍看他癫狂如斯,再想起自己的觉悟,忽然不再怯怕,把刀拿离颈子面表情道:「我来时已服毒,天亮後半个时辰内不尽快回去服解药就会Si。」这话是说来唬人的,他根本没有服什麽毒药,只是他在这人面前一向温顺,不曾有过虚言,说不定能骗过对方。
不出他所料,曾景函闻言一脸惊愕,他再道:「强留我,也只会留下一具屍T。」
就在这时孙仙绫推开门进来,依旧身姿绰约,面貌妍丽,笑容多了分成熟韵致,少了过去有的活泼率X,整个人气质沉稳内歛不少。她进来彷佛没见到他们之间诡谲的气氛,和善笑曰:「难得阿逍回来,我做了些饭菜,要不要过来吃些,晚点再聊?景函,你还有事忙,先去忙吧,时间还有,也不急於一时。我会替你劝劝阿逍的。」
曾景函一看是她进来,收歛几乎要失控的情绪,绷着脸不发一语盯住燕琳逍。燕琳逍也将刻刀收了,恢复之前双收交握在袖里的站姿迎视。孙仙绫又喊了声,燕琳逍才答不饿,她笑应:「不会是担心我在饭菜或碗筷里下毒吧。」
曾景函经此提醒也说:「就是啊。既然服过毒才来,就是饭菜有毒也不必担心了。不是抱着必Si的觉悟?」
孙仙绫讶叫:「阿逍你服毒麽?那怎麽成,快、快叫医生,听说鬼医也来到兰亭府,我立刻遣人去找来。」她讲完就跑出去,再度留下他们两人。